要生命还是面包?三重矛盾下,黎巴嫩面临的“致命游戏”
东方网·纵相新闻记者 程靖黎巴嫩代理公共卫生部长哈马德·哈桑在他短暂任期的最后时刻迎来了严峻挑战:“井喷”的新冠病毒。
(图说:黎巴嫩代理公共卫生部长哈马德·哈桑。图/AFP)
这位出生于黎巴嫩东部城市巴尔贝克的什叶派政客,于2020年1月被正式任命为卫生部长。与其他深陷宗族政治的黎巴嫩政客不同,医学博士出身的哈桑被不少市民视作典型的“技术官员”,今年年初以来,他治下的防疫成果更是受到跨党派民众的肯定。
自2月底通报首例感染者,直到7月10日,黎巴嫩全国每日新增病例数从未超过100例。
然而,到了8月,黎巴嫩疫情突然急转直下。随着封锁措施放宽,经济活动恢复,新冠感染病例激增,单日新增病例从8月1日的155例,半个月后激增至456例。8月27日-29日间,更是连续3天报告新增超600例。
据黎巴嫩卫生部9月6日公布的数据,9月5日,黎巴嫩新增新冠病毒感染病例531例,累计感染达20001例,死亡人数达182人。
红十字国际委员会(ICRC)黎巴嫩代表处发言人罗娜·哈拉比在接受东方网·纵相新闻采访时表示,除了近期放松社会封锁导致的感染外,8月4日的贝鲁特港大爆炸中,大量伤员在缺乏防护的情况下涌入医院,也加剧了病毒的传播。
贝鲁特的公共卫生工作者、创建了“黎巴嫩疫情信息站”的萨拉·张告诉纵相新闻,目前黎巴嫩的疫情“令人担忧”:据黎巴嫩卫生部和世界卫生组织(WHO)黎巴嫩代表处的疫情通报,每天新增病例中感染源不明的病例持续增加,意味着社区传播中无法溯源的病例比重在增大。
(图说:贝鲁特市民佩戴口罩出门。部分城区在8月4日的贝鲁特港大爆炸中被毁。图/AFP)
为了遏制疫情,黎巴嫩政府实施了“二次封城”,但这也受到了诸多阻力。在经济危机的背景下,小商业者和公众无法承受长期没有收入的困境。在实施封城仅一周后,政府不得不再次放宽。
“没有其他防疫措施,病毒很可能会继续传播。医院已面临着巨大压力,人们挣扎着活下去,政府疲于应对多重危机。”萨拉·张认为,“在一切好转之前,未来情况可能会更糟糕。”
(图说:8月27日,贝鲁特市民在接受体温监测。图/The Daily Star)
贝鲁特港大爆炸,让医疗系统面临重压
“大爆炸发生后,黎巴嫩原本就不富余的医疗系统更加不堪重负。”哈拉比对纵相新闻表示。
黎巴嫩并非一个医疗资源匮乏的国家。著名医学杂志《柳叶刀》2018年公布的医疗服务质量指数(HCAQ)中,黎巴嫩名列33位,仅比美国低4位。
而由非营利组织“核威胁倡议”和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2019年联合发布的《全球医疗安全指数报告》(GHI)统计,黎巴嫩的医疗安全指数在全球195个国家中排名第73位。在中东,只有土耳其、沙特阿拉伯、以色列、阿联酋和科威特排名高于黎巴嫩。
报告指出,黎巴嫩在“早期检测和报告或有国际性威胁的病原体”和“快速反应遏制疫情扩散”这两项上分别排名第43位和49位,均高于平均水平;“有足够的医疗资源治疗患者、保护医护人员”这一项略低,位居第92位。
尽管基础良好,但黎巴嫩的医疗系统的维持与发展也受制于政治与经济的双重乱局。
据黎巴嫩圣约瑟大学(USJ)发布的报告,该国82%的医疗资源集中在私立医院。黎巴嫩私立医院辛迪加主席哈伦在接受采访时表示,自2011年起,黎巴嫩财政部并没有支付给私立医院应有的补助,累计拖欠款总额达13亿美元,“直到2017年,财政部才支付了当年大部分欠款,2018年支付了一半,2019年则完全没有支付。”哈伦说。
少数公立医院由于政府预算短缺,也极少得到补助。黎巴嫩最大的公立医院之一——拉菲克·哈里里大学医院曾表示,自2019年起,该院从未得到政府一分钱的拨款。
(图说:2019年10月23日,贝鲁特市民在进行反政府示威。图/Reuters)
2019年,黎巴嫩各大银行出现美元短缺并限制外汇提取,导致医院无法购买进口医疗设备和必备的抗生素,甚至无法支付员工工资。当年11月起,黎巴嫩多家私立医院的医生和护士宣布罢工。11月26日,当时的代理卫生部长贾巴克警告称,许多医院医疗设备和物资“严重不足”,如果状况持续,可能影响手术质量。
在如此困境中,新冠病毒悄然而至。黎巴嫩首例新冠病毒感染病例出现于今年2月21日,彼时,新冠病毒正在伊朗什叶派圣城库姆传播,随着朝圣归来的旅客进入了黎巴嫩。5天后,另一位从伊朗归来的女士成为了第二例确诊病例。
自2月底起至7月10日,黎巴嫩全国每日新增病例数从未超过100例。整个七月,除了7月30日外,黎巴嫩单日新增病例数均在200例以下。
但进入8月,疫情开始“井喷”。
(图说:黎巴嫩疫情从7月开始上升,8月出现“井喷”。图表/黎巴嫩公共卫生部)
8月4日的贝鲁特港大爆炸更是加深了危机。哈拉比向纵相新闻介绍,爆炸后,红十字国际委员会(ICRC)工作人员探访了贝鲁特一家大型医院。此前,这座医院一年可容纳8000人次的住院需求。但由于毁坏严重,所有住院病人不得不转移至其他医院。包括这家医院在内,有4家医院、16家初级医疗诊所和1家康复中心被毁。
据ICRC提供的数据,4家医院中,目前已有2家经过修复后部分恢复运营,1家仍处于停工状态。
由ICRC参与援建的拉菲克·哈里里大学医院是该国最大的公立医院,也是黎巴嫩新冠疫情中最主要的定点医院。院长菲拉斯·阿比亚德8月29日在社交媒体上表示,医院目前共有29张重症监护(ICU)病床为新冠病毒感染者开放——这已是该国能提供最多新冠ICU病床的医院。
同日,阿比亚德称,所幸几家私立医院近期增设了隔离病房,一定程度上提高了黎巴嫩应对疫情的能力。
(图说:拉菲克·哈里里大学医院的新冠隔离病房。图/AFP/Getty Images)
萨拉告诉记者,由于黎巴嫩的医疗体系分为公私两个系统,整体病床数统计有出入。据联合国发展计划署黎巴嫩代表处灾害风险管理处(UNDP-DRM)9月4日的报告,该国共为新冠患者准备了553张病床和165张重症监护病床,目前53%的普通病床和60%的ICU病床已被感染者占用,“疫情数字还在上升,除非病床总数短时间内增加,否则医疗系统将面临更大压力。”萨拉说。
此外,由于病床有限,大量轻症和无症状感染者在政府的指导下进行居家隔离。萨拉·张告诉纵相新闻,据DRM统计,黎巴嫩各省份统计到的居家隔离服从度也有区别,有的省份高达90%,有的则低至40%。
截至9月4日,黎巴嫩共有10150名新冠病毒检测呈阳性的患者正在进行居家隔离,“考虑居家隔离者的数量,无法遵守、或是不愿遵守防疫规定的人的比例,这个数字也令人担忧。”萨拉·张说。
据萨拉运营的“黎巴嫩新冠疫情信息网”统计,截至9月6日,过去两周内,该国因新冠住院人数上涨了23%,需要重症监护的患者增加了21%。
曾经的中东防疫“模范生”:要生命,还是要面包?
疫情发生后,黎巴嫩已经两度“封国”。5月13日,随着过去4天累计报告100余例新冠确诊病例,黎巴嫩卫生部宣布实施全国封锁。彼时,黎巴嫩累计确诊870例,死亡26例。
(图说:封城期间,贝鲁特东郊的一座桥上空空荡荡。图/AFP)
回忆起第一次全国封锁时的景象,贝鲁特市民法黎斯说,当时整个首都像一座“鬼城”,“当时除了超市、加油站和药店,全国所有营业性场所全都关了。”
严格的封锁控制了疫情的蔓延。5、6月份,黎巴嫩单日报告新增病例数最高不超过63例,最高值出现在5月21日——对于当日的新增病例数据(新增63例确诊),信息部长萨马德解释称,大部分病例来自归国侨民。
但严格的封锁难以持续。随着经济活动逐步恢复和核酸检测规模的扩大,从7月中下旬起,每日新增病例不断增加。
贝鲁特港口爆炸发生两周后的8月17日,黎巴嫩累计报告病例已超过9300例,已超过首次实施“封国”时累计病例数的10倍。当日,代理卫生部长哈桑表示,大部分病例都来自本地传播。哈桑宣布,从21日起再度“封国”。
第二次“封国”原本预计长达17天,包括晚上6时至早晨6时的宵禁,关闭酒吧、餐厅、健身房等商业场所。
但许多黎巴嫩人已经不起第二次封锁。据半岛电视台8月26日报道,24日,贝鲁特贸易商联盟主席查马斯说,当地许多小商贩“再多关店一天都不行”,要求内政部26日起允许恢复商业活动;贝鲁特餐馆、酒吧和咖啡厅联合会主席拉米也表示,许多成员商店都打算违反封锁令,重新开业。
(图说:贝鲁特封城期间,部分商店坚持开业。图/Al Jazeera)
据联合国西亚经济社会委员会(UNESCWA)的估计,黎巴嫩目前约55%的人口生活在贫困线以下。查马斯说,许多商贩认为,对于长期以来一直与货币贬值和通货膨胀艰苦斗争的商贩来说,封锁令是一种“惩罚”。
要生命,还是要面包?萨拉表示,8月下旬的两周内,贝鲁特的新冠病毒检测阳性率达到了8.73%,但据WHO的防疫建议,只有在阳性率降至5%时才适合解封。
贝鲁特市民、银行顾问法黎斯告诉记者,身边不少人防疫措施做得十分完善,每天佩戴口罩,但也有人不相信新冠疫情的存在,“他们活得像根本没有这回事一样。”
萨拉对纵相新闻说,在许多人每天挣一口饭吃都成问题的情况下,饥饿和不安是迫在眉睫的风险,此时,对新冠病毒的恐惧似乎只能往后排,“黎巴嫩人和政府关系日益紧张,使得人们不愿意配合封锁措施、不信任政府和相关机构。”
为了遏制疫情,黎巴嫩公共卫生部门需要追踪密切接触者,“有些人因为不相信政府,害怕泄露隐私、受歧视,不愿意报告个人信息。尤其是有顾虑的移民劳工和难民群体。”萨拉说。
“信任政府对于防疫工作至关重要。”萨拉说,黎巴嫩人对于政府的仅有的信任随着贝鲁特港的大爆炸消失殆尽,因此爆炸的后续影响并不只是疫情的扩散、住院人数和死亡人数的增加而已。
(图说:黎巴嫩代理总理哈桑·迪亚卜。图/AFP)
8月10日,因贝鲁特港大爆炸的后续影响,时任总理哈桑·迪亚卜宣布政府集体辞职,以回应民众对变革的呼声。迪亚卜在辞职前,呼吁黎巴嫩尽快举行议会选举,搁置分歧,以解决国家的结构性危机,并表示自己将继续担任总理两个月。
工程学教授出身的迪亚卜,与医学教授出身的哈马德·哈桑都是黎巴嫩人期盼多年的“技术型官僚”,但爆炸发生后,就职仅8个月的两人前途未卜。
在萨拉看来,黎巴嫩的公共卫生体系设计偏重于医疗,而非预防,要防范并快速应对一场大流行病并不容易。她认为,尽管在新内阁组建之前,哈马德·哈桑作为代理部长职权有限,但在新冠疫情中,人们关注的重点似乎并不是某位领导人的个人力量——
“重要的是政府无力解决腐败和经济衰退等多重危机,这终将阻碍最重要的防疫支持和指导到达需要它的民众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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