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二旗,网约车司机什么都知道
在食物链中,越是顶端的生物,影响到的下游链条越多。西二旗生态的核心无非是大厂和它的员工们,牵一发而动全身,公司人少了,司机不来了,卖团购草莓的女人如今转移到了西二旗地铁口附近的人行道边,架了盏小台灯,「两盒15元」。在腾讯门口给司机卖盒饭的阿姨也消失不见,五月的一个中午,陈大强饿着肚子找了半天,最后在一个手抓饼摊位才勉强解决了午饭。
处在一个共生系统里,如今大厂日子不再好过,司机们也正在适应新的常态。
西二旗的夜晚安静了
在自然界里,微小的生物往往依存于一个庞然大物,比如牛椋鸟经常与犀牛为伴,啄食犀牛背上的寄生虫和昆虫,同时也为视力低下的犀牛充当「哨兵」。
这是一套互惠共生的法则,就像西二旗本没有自己的司机。严格来说,司机们不会一直待在西二旗,只是在夜晚9点到凌晨1点,他们提前从北京各个角落赶来——这个时间最好控制在8点半左右,太早了会把时间浪费在等待上,太晚就抢不到好位置了。于是到了晚上9点以后,西北旺路、软件南街以及后厂村路就像偌大的停车场,鸣笛声、轰鸣声、脚步声、交谈声统通混杂在一起,迎来一天中西二旗人气最旺的时刻。
西二旗汇聚着中国最头部的互联网公司,百度、腾讯、滴滴、网易、新浪、快手等都将其总部设在这里。西二旗也是北京人流量最大的区域之一,仅仅西二旗地铁站,每天就有30万人次在这里乘车,比春运时北京西站的客流量都要大。平均每个月,乘务员都会在站台下面的道床上捡到遗落的20多只鞋,70多个背包挂件。
西二旗也养活了司机陆斌一家。他今年53岁,中年下岗后,又经历创业失败,卖掉进口的帕杰罗,买了辆现代领动来跑网约车。西二旗人流量常年不断,互联网大厂的加班报销制度为司机们提供了数以千计的固定单量。任何一个在西二旗趴活的司机,都对大厂的规则了如指掌:百度9点后下班打车报销,腾讯是9点半,快手则是10点。一个聪明的司机会在10点半前全速赶回来,因为这个时间又是一波下班潮,要是他足够拼的话,还能等到凌晨一点半最后的小高峰。
陆斌至今难以忘记西二旗晚上的打车盛况,连环单一个接着一个,长途预约单的铃声响了又响。他和他的车子从不会停下,绕着外环转一转,乘客一上车,报个手机尾号,一踩油门就出发。跑一晚上,流水能有三四百元。
而现在,等待的时间越来越长了。今年2月以来,腾讯、阿里、百度、字节等头部互联网企业开始裁员,多位司机告诉《人物》,自己在西二旗的单量比过去少了30%。他们开始有了闲暇,有时把车停在路边,左手托着头靠在驾驶座车窗上,刷短视频、玩游戏,甚至干脆把座椅放低,直接把腿架在前窗。
从4月底开始,大批互联网公司居家办公,用陆斌的话说,「西二旗的声音又降了几十个分贝」。原本打车是一件很奢侈的事,如果忘记预约,一个大厂员工下班后得排上一百多号,等待时间超过一小时。而如今,在西二旗任何一个角落,再小的单子,几秒内都必定有人接单。
晚上9点,在百度楼下等待的车辆摄影 | 钟艺璇
「大买卖啊!」晚上9点半,一位首汽司机看到我,匆忙走过马路迎我上车。从西二旗地铁站到百度大楼,1.5公里的距离,他都说是大买卖。「财神不在,再计较连饭都吃不上咯。」
司机和我一块下了车,他准备在百度大楼外等待下一单。这里已经聚集了二三十位司机,长时间的等待让他们从车上下来聚在一起聊天,话题无非是今天接了几单、准备几点回家。远远望过去,西装革履的司机们黑压压一片,走近一看,多数上了年纪,面露疲惫,白衬衫也从裤腰带里抽离出来,耷拉在因常年久坐隆起的肚皮上。
就像牛椋鸟与犀牛的关系,在这个由互联网催生并搭建的系统里,成百上千的司机分担了互联网公司下班人流所需的庞大运力,也从这里获取了很大一部分收入,他们是互联网发展的参与者,也是见证者。
裁员风波后,司机们敏锐地感知到大厂和员工们的变化。陆斌发现,乘客们越来越沉默,不爱说话,有时候陆斌会试探性地问一句,今天天气好啊,过了几秒,后座才传来一个「嗯」。就算乘客开口,也是滔滔不绝的苦水,一个30多岁的百度男员工向他抱怨,在单位,「领导训话也挑对象」,他有家有口有房贷,每回第一个被领导拉去训话。「纯粹是拿我出气」,男人在他身后哽咽。
司机李响曾经有一回将车停在快手楼下,接到了一个提着行李箱的女孩,他下车试图帮她拎行李,却被她赌气一般甩开,箱子直接被砸进了后备箱里。「怎么了姑娘,回家吗?」他问女孩,对方哇地一声哭出来,原来她被裁员了,「这是最后一次来公司」。
「爱怎么回家怎么回家」
在陆斌的印象里,大厂人对裁员原本没有这么紧张。
2020年,陆斌在西二旗接过一个互联网公司的小伙子,家住旧宫,陆斌瞟了眼手机,顺口一问,「你怎么住这么远?」对方告诉他,自己短时间内都不用来了,「我被裁了」。
一开始他还气愤,厉声指责公司战略有问题,男生是一个项目负责人,原定需要4个月完成的项目,因为前几个部门误工,到了自己这里,只剩不到一个月。「我就是个背锅侠!」尖锐的声音吓得陆斌一激灵。
但话题离开工作,他的语气迅速和缓下来。这次裁员,他拿到了N+2的补偿,将近20万元,「好像突然间有了拆迁的感觉」。身边的同事知道了,都争相来问他「怎么搞到的指标」。至于出路,自然也不用发愁,他的身体舒展在座椅上,「换下一家就是了,我已经打听好,快手的福利比我们好,我让朋友给我内推」。一来二去,他有了更好的工作,朋友还能拿到内推奖金。「多好的事儿!」他双手一碰,击了个掌。
在过去,互联网公司之间的跳槽颇为频繁,加之市场上普遍存在的薪资倒挂,跳槽是互联网员工涨薪的一种常见手段。曾在扩张期的互联网公司,也乐意吸纳大量有经验的行业人才,彼时的HR们也会为了一个招聘指标苦苦求人。
曾经有一位大厂HR坐上了陆斌的车,从上车就开始打电话,「最少有40分钟」。HR在车上通知一个女孩,复试通过,尽快来公司报到。但女孩想推掉offer,又不愿意因此得罪人,不断给出模棱两可的答案。两人就一个到底来不来的问题,拉扯了足足40分钟。「当时我听着都不耐烦了,那HR的职业操守还真不错。」陆斌说。
电话一挂,最终还是没有结果。陆斌立刻对着HR夸赞:「姑娘你可真有耐心。」
「哎哟,师傅,我早就忍不住,早就想发火了。」HR对着陆斌大吐苦水。她自然知道对方在搪塞,只是这个女孩的指标已经上报领导,如今她左右为难,「之前说了一定能来,现在又不来,让我怎么交代?」
这两年,陆斌再也没有碰到这样的例子。求职市场形势大变,失去工作为前路发愁的人、岌岌可危保住工作的人、厌倦重复加班又不敢离职的人不断坐进他的车里,而HR也成为人们口中那个「冷血」的角色。
今年3月底,一个蓝色光标的女生在凌晨打到了陆斌的车。在他的印象里,广告公司这么迟下班的不多,一问才知道,女生准备跳槽去京东品宣部门,已经收到了offer,工资也提升了50%,「本来是个很开心的事」。但就在三月中旬,HR突然打电话给女生,让她「先等一等」。这一等就是10天,京东也开始裁员了,再次接到HR的信息,已经「没有HC(岗位)了」。
「所以我为什么这么晚下班,我得抓紧表现啊。」原本下一份工作已经牢牢攥在手中,「根本不用太在乎现在的工作」,但如今,她失去下家,只能用拼命加班获取安全感。
一个互联网员工正在地铁口的围栏上临时处理工作摄影 | 钟艺璇
司机们还发现,大厂的财富已经不如过去风光。首汽司机王富在提到阿里和美团裁员的时候,立刻下了个判断,「我觉得美团裁员更多」。司机们有句行话,叫「美团一条街」,在美团总部楼下,一公里长的街道上遍布美团的办公楼,「从9点到11点我都拉不过来」。如今王富发现,这条街比阿里周边松泛了许多。「但阿里估计也不如前了」,王富发现,阿里已经取消和首汽的机构合作,选择每个月给员工1200元交通费,「爱怎么回家怎么回家」。
实际上,1200元的交通费根本无法覆盖大厂员工加班的打车费用,并非所有人都住在公司附近,大厂还有一大批远在房山、顺义、大兴买房的员工。「这种大单子,我们去一趟都得快200元。」王富说。
阿里并不是例外,百度也在变着法降低交通成本,陆斌近期接了一个百度男生,从对方口中得知,「如今百度把滴滴也纳入了用车目录里」。过去百度只和首汽合作,作为专车,首汽成本颇高,同样的距离要比滴滴贵上一倍。「但是我们打车倒是方便多了,可选的范围大了。」对方说。
听到我们在谈论交通费用,另一位首汽司机陈大强突然凑上来。「其实阿里并不是完全取消,小部分部门还保留和我们的合作,比如蚂蚁金服。」他和阿里一个男生同住昌平的一个小区,每到晚上十点,陈大强挂上回家模式,由于地址最为匹配,每回都能遇上他。在交谈中,陈大强知道,对方在蚂蚁金服工作,之前是华为的一个小领导,「非常勤奋」,十次有八次,他都弓在后座敲电脑。
一来二去,陈大强和小伙子达成了默契,卡着时间,如果他正好在市里,晚上就不再回西二旗接单,一脚油门直接开到位于望京的阿里,「我就等着这小伙子,带他回家」。
被牵动的生活
几百年前,西二旗还是片荒地,明朝政府为防御外敌,给周边驻军提供战马,将这里建作牧马场地。后来牧场发展为村落,直到十几年前,曾经驻扎在中关村园区的企业开始了自己的迁徙之旅,用地富裕、地价便宜的西二旗开始受到互联网公司青睐。据传当时还有一个原因,「西二旗风水好」,后厂村是北京的上风上水之地,谁要来了这,势必能有大机缘。
伴随着传说,西二旗一步一步成为中国互联网历史上的一座地标。但西二旗从不独立存在,在钢筋水泥之外,它又组建了一个强大的生态,将散落周边的企业、员工、司机乃至整个后厂村紧紧包裹在一起。
在食物链中,越是顶端的生物,影响到的下游链条越多。西二旗生态的核心无非是大厂和它的员工们,牵一发而动全身,公司人少了,司机不来了,卖团购草莓的女人如今转移到了西二旗地铁口附近的人行道边,架了盏小台灯,「两盒15元」。在腾讯门口给司机卖盒饭的阿姨也消失不见,五月的一个中午,陈大强饿着肚子找了半天,最后在一个手抓饼摊位才勉强解决了午饭。
西二旗地铁站外的景象摄影 | 钟艺璇
处在一个共生系统里,如今大厂日子不再好过,司机们也正在适应新的常态。
起初这种适应是难熬的。司机们习惯在晚上接长途单,在这么宝贵的时间里,没有一个人会把时间浪费在与短程单的纠缠上。但现在大单少见,习惯却难改,让任何一个司机做出妥协都是极为困难的事,他们宁愿把时间花在漫长的等待中。
在百度和西山壹号院之间的西北旺东路,司机们又聚在一块聊天,双手插在口袋里,踢踏着路边的石子。他们往往会设置两种模式,要是系统自动派单就划定接单范围——这个距离一般在20公里左右,还有一种是预约单,比的是手速,一有预约单出现,听单大厅会迅速发出「滴滴」的提示音,并出现一个跳动的红圈,圈内显示着乘客的起终点,而司机要做的只有疯狂点击。
陈大强年近60,如今满头白发,却总能在看似慢悠悠的人群聊天中,果断抠出耳力和眼力,听铃声,看手机,点击抢单,「这是一种应激反应」。
离得越近,抢单越快,不同大厂之间的抢单规则存在差异。腾讯的单子都得抢,「好多司机手机上有外挂」,陈大强岁数大了,他搞不懂外挂,也抢不过年轻人,他的手指头再快,也根本点不过机器。百度的单子倒是系统自动派单,但也得依据距离先后,9点还不到,靠近东西南北的四个口子就被堵得水泄不通。
以前有时候汽车鸣笛声太吵,西山壹号院的住户会拨打报警电话。警铃一响,鸣笛声顿时消失,只余下系统自动的「滴滴」声循环在街道。这时候要是有哪辆车不在停车位上,就会被罚款,一些还未下车的司机,会立刻驶离,就轮到人不在车里的司机倒霉了。「一个双行道根本容纳不了高峰期的车辆,我们如果停得太远,是抢不到单子的。而且乘客定位在这,车又多,我只能在这挤着停。」陈大强说。
但现在,听单大厅上,百度和腾讯两家公司合并的单量加起来统共不到50单,等待的车辆却有169辆。看不到尽头的黑色车辆拥堵在街道两边,等待的时间越来越长,系统上形似蜂巢的红色热力图也越来越弱,司机们开始焦躁。注定有人要淘汰,陈大强从8点等到11点,从站立到半蹲,最后干脆直接坐在人行道的草地边,一起聊天的司机越来越少,有人幸运地接单走了,「开单了,没白等」,有人无法忍耐无休止的等待,决定早早回家喝口酒去。
相比和互联网公司签约的机构司机,出租车司机赵峰像个外来者。他8点半早早来到百度楼下,他并不是纯粹的网约车群体,参与不进首汽司机的聊天,干脆蹲在人群旁边5米的石阶上,靠着公司发的对讲机打发时间。赵峰同时拿着两部手机,在两个平台上抢单,一个是滴滴,一个是的士联盟,绑着滴滴的那台手机屏幕亮着,却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滴滴基本不给出租车派单,它有自己的专车快车。」
他今年55岁,家住丰台,上一单他停在西城后,踩了油门直接往百度赶,「就盼着能在这接一单」。现在时间已过11点,5月初的北京一阵倒春寒,刮来的一股北风让他一踉跄,「今晚估计要空车回去了」。
在西二旗,年迈的司机并不少见,见多了互联网公司的更迭交替,他们甚至觉得那些大厂员工面临的问题和自己没什么区别。「哪里都不要年纪大的」。陈大强开了一辈子的出租车,也一辈子在首汽公司,直到2015年,首汽转型网约车平台,他顺理成章又从出租车司机转型成网约车司机。他曾经在百度接了个看着「有点权力的人」,30多岁,手下管着十几号人,最后也没逃过裁员。他的孩子还在上学,背负房贷,下一份工作还不知道去向,只能先暂时找一份糊口的工作过渡。「公司都一样,喜欢年轻人。」陈大强说。
恐惧真实存在,去年初,陆斌在猿辅导楼下接了一批又一批晚归的下班人,到了下半年,他几乎没再接到猿辅导的单子,反而是开课吧楼下热闹了起来。高楼起塌的速度太快,陆斌心生畏惧,但没有一位司机愿意承认自己已经老了,首汽能开到60岁,陆斌还有7年,陈大强还有3年;出租车能开到65岁,赵峰还有10年。
如今西二旗成了少数有固定单子的地方,「那么多公司在,指缝里也能漏出点来」。在后来的某一天,我又同时在西二旗遇见赵峰和陈大强。陈大强接到了回昌平的活,「我终于可以回家了」。而赵峰还在原地等待,寻不到犀牛的身影,牛椋鸟飞了又落,不知该去哪里。
页: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