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实在太低估了这部恐怖片!
“有时候人们喜欢认真看电影,找出里面所有的含义。有时候又不想那么费脑子,只想走进电影院,做个被电影照顾的孩子。我希望《不》能同时满足这两类观众。”
换句话说,既有足够的娱乐性,又有丰富的内涵表达,这是乔丹·皮尔导演对新作《不》的定位。
他也将本片称作自己迄今为止最具野心的电影。也许正是因为过于强烈的表达欲望支配了创作,皮尔最终交出的作品并未达成娱乐性与内涵性的双赢,而是以牺牲部分娱乐性为代价,换来更具象征性的社会隐喻和更深刻的人性反思。
这种特性也让《不》在商业大片扎堆的暑期档显得另类。它实际是一部披着恐怖和科幻类型外衣的作者电影。
皮尔导演采取这种创作思路并不意外。他的前两部作品《逃出绝命镇》和《我们》都在恐怖类型的框架里融入种族主题探讨。只是这两部片子还是以娱乐性为主,社会探讨为辅,而《不》则向前迈出了一大步。
从类型上划分,《不》是恐怖片和外星飞碟科幻片的融合,这两大类型标志性的娱乐元素在《不》里都应有尽有:源于未知的恐惧感,超自然力量的异形,梦魇级别的恐怖意象,壮观揪心的动作场面,在毁灭危机边缘的重生......
然而,这些元素在《不》里的娱乐属性被削弱,转而被赋予了与核心主题相关的含义。如果说皮尔之前的作品是恐怖片的创新,《不》则称得上是他对恐怖片和异形科幻片的语法重构。
《不》的故事情节围绕兄妹OJ和Em展开。他们在父亲意外死亡后继承了家族牧场。作为一个为电影训练马匹的世家,失去父亲让家族基业面临衰微的风险。
OJ偶然间发现了父亲的真正死因。牧场上方的云层里隐藏着一个巨大的UFO飞碟,会定期出没吞噬地上的人和动物。
OJ和妹妹Em商量,计划拍下UFO的清晰全貌。为实现目标,他们与摄影师霍尔斯特和监控技术员安吉尔联手,设计了一个计划引诱UFO出来拍照。
当他们觉得无限接近目标时,UFO毁灭一切的力量才刚刚崭露头角,不可逆转的危机逐渐降临。
《不》采用了超自然恐怖片的经典方法建立恐怖氛围。先铺垫一系列隐晦的小危机和怪现象,创造危机四伏的神秘感,仿佛先埋下一枚炸弹,揪住观众的心,让他们坐立不安地等待爆炸的来临。
在常规恐怖片中,这通常是一种先抑后扬的叙事思路,前期的抑固然重要,但更关键的是后期的扬。观众等的就是危机全面爆发时的高潮和爽感。
然而,《不》三分之二都处于抑的状态,最后虽然也有短暂的扬,但整体节奏偏缓慢,情节铺排偏散,在情感爆发点上也疏于渲染。娱乐片通常都要带给观众充分的满足感,但《不》却从始至终都让人觉得如鲠在喉,胸臆难抒。
皮尔在恐怖元素方面的视听创造力无需怀疑,《不》里也确实有多个场景让人过目不忘,但隐晦的氛围和压抑的情绪稀释了恐怖片段的冲击爆发力,片中也极少有一惊一乍的瞬间。
观看《不》的体验不是让人频繁大喊出“不!”并捂住眼睛,而是被拖入一重重越来越浓的黑色迷雾中,直至无法呼吸。
经典恐怖意象:流动的鲜血
融合飞碟片与鬼屋片特质的恐怖意象
然而,所有的压抑、缓慢、松散都是导演有意为之,所有削弱娱乐性的设计都同时在深化影片内涵。如果用一个词来概括《不》的核心主题,就是“奇观”。
皮尔在采访中说:“这是一个以奇观为核心的社会。人们对奇观过度迷恋,赋予了奇观过度强大的力量。我们和奇观的关系是黑暗的,它消费我们,吞噬我们,让我们忽视真相。”
他接着又举了一个巧妙的例子:“就像开车在路上遇到一起车祸,人们总会不由自主地慢下来观看,完全没意识到这会造成交通拥堵。”
在《不》的开头,皮尔将演职员字幕段落放在一个极具象征性的镜头里。画面中心是一个方形的口子,这其实是吃人UFO的嘴,也像一块银幕。
镜头缓慢推近,方形越来越大,一幅古老的移动影像画面在上面闪现,一名黑人骑师在骑马奔腾。他是影片主人公OJ家族的祖先,这个骑马的画面也是人类历史上最早的移动影像。
这一典故结合镜头设计,在开篇就将吃人的UFO与电影媒介划上等号,进而又把片中的关键元素和“奇观”联系在一起。
UFO和马是电影世界中常见的视觉奇观,而OJ兄妹作为驯马师,也是创造奇观的人。
UFO的嘴
嘴逐渐化为银幕
黑人骑马的流动影像
围绕“奇观”的象征意义随着故事推进继续扩展。马在拍摄片场的第一次反常是因为有人故意用镜子对准它的脸。
与自己的眼睛对视让马焦躁愤怒焦躁,而片中的UFO也有一个类似的关键设定:人不能与它对视,也就是不能看它的嘴——那块长方形的银幕,只要一看就会被UFO吃掉,而UFO在片中象征着电影奇观的最大化身。
因此,本片最大的反派不是UFO,而是电影创造的一切奇观。电影的本质是创造幻觉。《不》将这种幻觉恶魔化。人看了奇观就会被吞噬,象征着人的思想和行为完全被奇观支配。
与奇观对视同时也是对奇观权威性的挑战,巨大的UFO仿佛在向人类宣称,你们只能活在我创造的幻觉里,只要意识到幻觉的存在,就是死路一条。
“奇观”的概念是广义的,可以延伸到影视之外的所有大众传媒。新闻报道、长短视频、社交媒体、公众号、网红店铺、网络段子......
想想我们每天会接触多少“奇观”,它在当代社会中无处不在,已经渗透进我们生活的每个部分,无时无刻不在影响着我们的意识和行动。你还能想象一个完全脱离大众传媒的生活状态吗?
《不》围绕UFO的力量着力创造隐晦神秘的氛围,在大部分时间里避免将其呈现为传统的异形怪兽,而是渗透式地让其威胁在片中的每个角落弥漫。
这降低了娱乐片的观看爽感,却也象征了“奇观”和大众传媒的无处不在。
“奇观”的强大力量也来源于人们的需求。正是因为每个人都有沉迷奇观的欲望,都想成为奇观的创造者,才会形成当代社会的奇观文化。皮尔说,我们每个人都有罪,这是人的本性。
《不》中的每个角色都在体现着这层本性。四个联合起来拍摄UFO的人各有诉求。作为优秀电影驯马师的后代,OJ害怕失去父亲和祖先积累的光荣。他想借拍下UFO重新成为顶级的奇观创造者,重振家族事业。
Em没有哥哥对家族的感情。她更想通过拍下UFO成为社会热点,打开自己的电影事业。安吉尔更贪婪UFO影像带来的金钱利益。摄影师安特勒是个艺术家,已经名利双收,驱使他拍摄UFO的动力是一种对奇观影像的纯粹迷恋。
不同的个人动机不能掩盖一个相同的事实:四个人都坚信只有拍下UFO,成为奇观制造者,才能实现自己的价值和追求。他们因此不惜以自己的性命做诱饵,引UFO出来拍摄。
这四人的职业也都跟影像有紧密关系。导演以此也把自己和片中角色放在同一位置上。拍摄《不》也是在创造奇观。皮尔自己也在以奇观创造者的身份实现追求。
Em和OJ渴望成为奇观的创造者
这种制造奇观的欲望也是当今社会的缩影。
在自媒体泛滥的时代,有多少人每天都在想方设法创造点儿奇异内容向全世界展现?
有人是为了大流量、高关注度,有人是出于情感和艺术诉求,但有一个事实不会改变:无论片里片外,奇观都对人有着全能的统治力,人们对奇观的迷恋普遍存在。
《不》也在创造奇观,其本质却是对奇观创造的反思
在人性反思层面,《不》里承载最多意义的角色是史蒂文·元扮演的朱普。
他曾是红极一时的童星,主演过一档以宠物猩猩为主角的情景喜剧。一次现场拍摄中猩猩突发癫狂,攻击杀死多人,唯独与朱普默契击拳,因为他是剧中跟猩猩最亲密的人。后来朱普事业滑坡,泯然众人。
他不甘心,建立了一座主题公园,继续消费着自己的童星遗产。猩猩对他的友善让朱普自觉有超自然力量。他企图在现场表演中引诱UFO出笼,展现自己能控制UFO,最终却被吞噬。
朱普的故事线独立成章,与影片主线联系松散,却成功塑造出一个奇观欲望的牺牲品。他在童年就成为银幕偶像,与猩猩击拳更是显出极强的象征意义,仿佛是猩猩在向朱普确认,你跟我是一样的,天生就是奇观。
从此朱普自认是奇观的化身,在过气后继续用最疯狂的手段创造奇观,直至毁灭。他终其一生都没逃出奇观的牢笼,从未找到真实的自我。
无法走出奇观牢笼的朱普
对每一个主要人物都用心着墨,甚至为一个角色单独设计一条游离的故事线,这让《不》突破了恐怖片和飞碟片的传统语法。为了构建出每个人物与核心主题的联系,《不》不惜花费篇幅,这也是导致它跟其他商业片比节奏偏慢、叙事偏散的原因。
《不》的结尾看似是主角的胜利。OJ和Em成功拍下了UFO的照片,还将其毁灭。然而,导演用结尾的两个镜头消解了胜利的意义。
全景中,OJ骑着马,矗立在朱普主题公园的拱门下,在尘土中若隐若现的身影就像是他创造第一帧移动影像的祖先。他终于为自己和家族赢回荣耀,既创造了奇观,自己也成为奇观的一部分。
接着镜头切到UFO的照片特写,是Em刚刚拍下。她也即将以创造奇观赢得关注和名利。富有反讽意味的旁白以朱普的戏谑口吻向观众宣布演出结束,该散场了,但实际演出远未完结。
UFO毁灭了,可它在照片中看起来如童话般美丽,这已经是一个新的奇观,马上会成为大众媒体的热点,继续支配人性和社会。
一边在创造奇观,一边又在反思奇观的创造,这是《不》从始至终压抑的根源。
无论它包含多少类型片的娱乐元素,其核心都旨在讽刺娱乐的本质。它驱使观众思考人对奇观的迷恋,这是一个无解的命题。
因此这注定是一部能发人深省,但不能给人满足感的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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