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时代终结,但故事永不落幕
英女王伊丽莎白二世近期的辞世,让我又不禁想起英剧《王冠》来。在我看来,这是一部典型真实历史和虚构的混杂体。每一季播出后,总会引发人们对剧情真实性的讨论。里面到底包含多少真实历史?多少虚构?
记得《王冠》主编剧彼得·摩根曾特意引用历史小说家希拉里·曼特尔的话来回应:“历史并非真实的过去。历史是一种进化出来的方法,用来填补我们对过去的无知。”
可见,摩根对准确无误地还原历史真相并不在意。他更想表达的是对历史的理解。
本文以《王冠》前四季中女王和三名人物的关系为脉络,挖掘剧中故事与史实有多少吻合,并从剧作角度探讨编剧对历史进行虚构的原因,以及是否真的提升了剧作效果。
女王与妹妹
女王与妹妹玛格丽特有着迥异的性格。前者稳定、克制、内敛、坚韧,后者外放、随性、脆弱、冲动。
以两极化的性格对比为基础,《王冠》刻画出一种姐妹间爱恨交织的关系。既不可分割,又充满嫉妒和竞争。
伊丽莎白二世(左)与玛格丽特
《王冠》中的两姐妹
皇家传记作家安德鲁·莫顿和玛格丽特的女侍从安妮·格伦康纳在各自所著的书中都确证过她们唇齿相依。伊丽莎白继位后,她在白金汉宫一直为妹妹保留着一条私人电话线。这些都显示着她们亲密的关系。
格伦康纳的回忆里也记载了玛格丽特嫉妒姐姐因王储地位而受到更好教育。“ (教育) 让我第一次意识到姐姐将来会成为女王,而我不可能在这里面有任何角色。”玛格丽特曾对女侍从说。
如此看来,姐妹间的亲密和嫉妒有史实基础,但剧中涉及两人关系的重大事件却并不完全与历史相符。
第一季里,玛格丽特因她与彼得·汤森的恋爱与女王爆发冲突。汤森年长玛格丽特16岁,有妻子和孩子。为了与玛格丽特结婚,汤森毅然离婚。但根据当时的皇家婚姻法案,尚不满25岁的玛格丽特结婚要获得女王批准。
视离婚为禁忌的英格兰教堂反对这门婚事,而女王不能无视教会立场。女王母亲也强势介入,告诫她要以君主原则为重。女王只好拒绝了玛格丽特。她建议妹妹等两年,到了25岁结婚就无需批准。
然而两年后,女王告知玛格丽特,结婚还需要获得议会的批准,而议会多数不同意。女王被迫给妹妹一个残酷的选择:如果与汤森结婚,妹妹就要被彻底剥夺皇室地位,驱逐至海外。走投无路的玛格丽特只得与汤森分手,也对姐姐产生恨意。
玛格丽特与汤森
《王冠》中的玛格丽特与汤森
《王冠》在这一事件上有几处虚构:女王母亲向女王施压反对婚姻;一段闪回展现乔治六世让童年的伊丽莎白与玛格丽特互相起誓,不能将任何事情置于家庭成员的幸福之上。这两段情节都没有历史依据。
女王最终提供给玛格丽特的选项也远没有剧中那样残酷。 与汤森结婚,玛格丽特还可保留皇室头衔和特权只是需要放弃她和子女的继承权,而现实中的玛格丽特思考后,主动放弃了汤森。
虚构改动突出了女王继位后的困境:君王责任与她个人感情间的矛盾不可调和,她必须牺牲小我,忠于王位赋予的使命。这层冲突也是《王冠》贯穿始终的核心主题。
母亲介入的情节和童年起誓的闪回是她内心挣扎的催化剂,及至不得不将一个最残酷的选择放到妹妹面前,她也看清了一生都将伴随自己的命运:欲戴其冠,必承其重。
不可分割的姐妹情谊,童年的誓言,都因君王职责化为铁面无私和刺骨嫉恨。虚构改动让女王在命运面前的灵魂搏杀深入骨髓,姐妹间的反目成仇有了古典悲剧式的沧桑回味。
女王(左)与妹妹
然而,虚构改动虽然强化了女王,却也弱化了玛格丽特。现实中,她曾解释放弃汤森是考虑到对教堂、王室和国家的责任。这凸显出玛格丽特的另一面。
即使她放荡叛逆,也还没忘记自己的身份,而剧中的改动只凸显了玛格丽特的不羁和情绪化。这也是《王冠》对玛格丽特塑造方式的缩影。虽然高亮了她鲜明的个性,但欠缺多重维度。
玛格丽特对女王的嫉妒在第三季中迎来高峰。玛格丽特主动利用出访美国的机会,在社交晚宴上用自己的魅力说服约翰逊总统批准给英国贷款,挽救了英国经济。
这与现实出入较大。在玛格丽特出访前两个月,美国副国务卿鲍尔便来到伦敦与首相威尔逊洽谈贷款细则,因此贷款的成功与玛格丽特没有关系。她的美国之行留下的多是负面评论。她的奢华作风让出访耗费巨资,引来英国媒体和议会的批评。她还因口无遮拦得罪了几个美国名人。
在与三名好莱坞明星会面时,她当面告诉格蕾丝·凯莉“你看起来不像个电影明星”,直陈伊丽莎白·泰勒的婚戒“庸俗”,更是在晚宴上请求朱迪·嘉兰表演唱歌 (嘉兰回应说玛格丽特是个“讨厌、粗鲁的公主”) 。
她的确受邀出席了约翰逊总统的晚宴和舞会,也有与约翰逊总统跳舞的照片。但剧中的她与总统表演二重唱,还吻了他,这些都找不到记载。
真实(左)与剧中的玛格丽特与约翰逊总统舞会
玛格丽特公主夫妇(左一、三)与约翰逊总统夫妇合照
《王冠》把这次出访展现成玛格丽特的功绩,意在让她与女王有平起平坐的资本,进而发展这一季姐妹间的主线:玛格丽特自认比姐姐更适合做女王,想要在外事场合代替女王,而女王也数次有意满足玛格丽特。
然而这条故事线也是创作者的虚构居多。史实反映出玛格丽特在事关重大的国家级社交场合并不能发挥正面作用。
为何创作者要以虚构历史发展出一条玛格丽特意图取代女王的故事线?这看似是玛格丽特的戏份,实则重在展现女王在此过程中的自我怀疑。她一度相信妹妹比自己更适合王位,甚至主动让妹妹代替自己。
她26岁被命运推上王位,一直在经历从凡人自我向圣者君王的转变。性格是一个人最难改变的属性,而这一季多次展现女王克服自己天生的内向和不自信。
适应王位的过程也剥去了她作为个人的性格、情感和好恶。前两季更多展现因王权职责牺牲身边亲人的感情,本季的女王则是在逐渐放弃原先的自我,蜕变成合格的君王。
《王冠》第三季中的玛格丽特(左)与女王
女王与丈夫
女王与丈夫菲利普亲王的婚姻起伏主要集中在前两季。妻子变成女王,菲利普必须做出多方面的牺牲:他在公众场合只能是妻子身边的从属,永远要保证走在她身后两步的距离;他必须放弃自己的海军职业生涯;他想要以自己的家族姓氏取代女王的姓氏,但没有成功。
剧中的菲利普因这些牺牲而心生不满,在现实里这些也都有记载。在《菲利普和伊丽莎白》一书中,作者盖尔斯·布兰德斯记载了菲利普的私下怨言:“我只是一只变形虫。我是这个国家唯一一个不能让孩子继承我姓氏的男人。”
只有一处菲利普的不满是虚构。在女王的加冕仪式前,菲利普表示拒绝在妻子面前下跪,但最后还是妥协了。皇室专家克里斯托弗威尔森指出这不太可能。
菲利普出身希腊王室,与英国有很多相同的习俗,他必然了解自己在公开仪式上需要做什么。
历史照片中的加冕仪式下跪场景
《王冠》中的下跪场景
女王的身份削弱了菲利普的地位,也改变了他们婚姻的实质。编剧在史实基础上坐适度虚构,表现出菲利普的怨气,也意在刻画女王的爱情受到的考验,君王身份对个人生活的入侵,对家庭情感的挑战。
两人新婚蜜月时的照片
《王冠》中的婚礼场景
第二季中,《王冠》继续发酵女王夫妻间的矛盾,引出了菲利普的婚外恋。
剧中展现了一系列有关菲利普出轨的情节:女王在他物品里发现了一张女人的照片;菲利普是“星期四俱乐部”的成员,里面聚集了寻欢的单身男士;他最亲密的私人秘书因出轨陷入离婚官司,而私人秘书的妻子声称菲利普也有偷欢;玛格丽特给女王看了一张涉及政府高层性丑闻的照片,里面有个很像菲利普的男人背影,玛格丽特更说菲利普是丑闻里的“赤裸服务生”。
这几起事件在现实中都有基础,但剧中也加入了较多虚构。剧中照片里的苏联芭蕾舞者加林娜·乌兰诺娃。她与菲利普从未传过绯闻。
菲利普真正的绯闻对象是英国舞台演员帕特·柯克伍德。他曾在演出后单独去后台,请柯克伍德出去晚餐。
现实中的菲利普与加利诺娃
菲利普确实是“星期四俱乐部”的成员,但没有记录证明他在该俱乐部的聚会里有不轨行为。
私人秘书的妻子确实曾爆料她丈夫和菲利普曾多次溜出白金汉宫,用化名寻欢作乐,但该言论没有旁证。
蓄胡子的菲利普亲王(左)与私人秘书在非洲的旅途中
曝光丑闻的私人秘书妻子
那张背影照片关联的性丑闻是1963年的普诺斯莫事件。时任英国陆军大臣的普诺斯莫在整骨医生沃德的牵线下与一名年轻女子发生不正当关系,此事件最终导致了沃德的自杀和时任首相麦克米兰的下台。
菲利普与此案的关联是他跟沃德同是“星期四俱乐部”常客。沃德组织的色情聚会中常有穿着松垮围裙的年轻男人充当服务员,这便是“赤裸服务生”。然而,调查人员当时很快就排除了菲利普涉案的嫌疑。
丑闻制造者沃德医生
英国最权威的皇室传记作家之一英格丽·希沃德说,女王对菲利普的品行不端通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明白自己的女王地位让菲利普觉得失去男人尊严,所以默许他找点儿乐子。然而,无论有多少流言蜚语,从始至终都没有任何实质证据能证明菲利普亲王有过出轨。
综上所述,剧中的婚外恋故事线只是根据流言虚构。菲利普亲王出轨是天然的吸睛点,女王的婚姻危机也是上好食材,编剧如果借此不发挥一番,就像是没完成任务。然而,这也导致婚外恋故事线总散发着一股廉价情节剧的味道,更多是为了制造话题性和流量而存在。
女王和菲利普裂痕的根源是君王身份对婚姻和家庭的异化,而婚外恋情节与此只有松散的关联,没有起到深化人物和主题的作用。第二季末尾,菲利普伏在女王腿上哭泣,请求原谅,而女王也既往不咎。
前面铺垫的孱弱让这段场景情感生硬,有刻意压低菲利普来拔高女王之感,很难让人共情。总体看,编剧围绕婚外恋的历史虚构效果不佳。
第二季中的女王与菲利普
女王和撒切尔
《王冠》展现了女王和二战后英国多位首相的关系,其中最富戏剧性和内在意义的要属第四季中与撒切尔夫人的角力。
编剧围绕史实做了较多虚构,不只在两人的交锋中制造火花和戏剧冲突,也深入挖掘了她们不同的性格、出身和职责所造成的对立观念,以此反映当时英国社会的深层状态。
撒切尔与女王的冲突始于第四季第二季的“巴尔勒摩尔考试”。这确是皇室的真实传统。位于苏格兰高地的巴尔勒摩尔城堡是女王的避暑山庄。每年夏天,女王都会邀请重要的客人来城堡做客,同时也在暗中测试客人们对皇室规则的适应程度。
约翰·坎贝尔在他关于撒切尔的传记《铁娘子》中记录了撒切尔对巴尔勒摩尔的厌恶:她讨厌那里的所有户外活动,甚至将此经历描述成“炼狱”。英国电讯报也报道过她当时没带户外鞋。
剧中展现撒切尔误坐在维多利亚皇后的专用椅子上。这一情节是有根据的虚构,出处是安德鲁·莫顿的书《戴安娜口述自传》,里面记载戴安娜曾见到皇室成员讽刺误坐在这把椅子上的人 (戴安娜本人在考试中的真实表现也确如剧中般出色) 。
真实的女王与撒切尔在城堡
剧中唯一遭受质疑的设计是撒切尔城堡之行的服装。她一直穿着自己标志性的蓝色套装。但英国现当代史专家马丁·法尔质疑,很难想象以撒切尔的身份真的会迟钝到穿着正装去户外打猎。
《王冠》中的女王与撒切尔在城堡
虽然与史实相悖,蓝色套装与撒切尔的性格吻合。她是一个惜时如金的工作狂,出身平民,对皇室的娱乐有天然的蔑视和抵触。
而女王则更加松弛活跃,热爱动物和户外活动。编剧以适当的虚构着力展现撒切尔和女王在性格和出身方面的反差,也为她们接下来的矛盾发酵做足铺垫。
第四季第五集塑造了迈克尔·费根,一个在撒切尔紧缩经济政策下失业的装修工人。他竟潜入女王卧室向她当面抱怨社会问题。
现实中,依据费根的说法,他做这件事是临时起意,也有吸食致幻剂的影响,而并非像剧中展现般抱着面见女王的明确动机。费根也否认他与女王有过剧中的长谈:“她很快就越过我身边跑出房间,我只看到她赤裸的脚丫子在地板上小跑。”
真实的费根
剧中虚构了费根与女王谈话。他说撒切尔的政策已让国家社会病入膏肓。此前女王已经隐隐感到撒切尔的经济改革正在造成英国社会的分裂,与费根的谈话印证了她的担忧。
这推动了她在随后的召见中向撒切尔表达反对,也是全剧第一次违反了她作为女王的职责——绝不对首相和政府发表政见。
剧中的费根与女王
此外,本集的一半篇幅都在刻画费根的生活困境。这也是编剧虚构,意在以费根为缩影,反映撒切尔时期英国的社会状态。
女王与撒切尔的冲突在第四季第八集全面爆发。女王力主签署联合声明,与其他英联邦国家一起对南非的种族隔离政策实施经济制裁,遭撒切尔反对。一篇《星期日泰晤士报》登载的文章曝光了女王与首相的政见冲突,随后的召见中两人针锋相对,上演了一场没有硝烟的“决斗戏”。
剧中还展现女王曾默许皇室新闻秘书谢伊披露矛盾,在引发风波后又迫使谢伊成为泄露信息的替罪羊。
在现实中,这篇报道确实存在,而最终承担责任的也是谢伊。然而,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女王曾有过主动披露矛盾的许可。官方声明和撒切尔的回忆录都否认两人之间有任何罅隙,而谢伊本人秉持与撒切尔对立的左派立场,有可能故意对事情添油加醋。
因此,剧中对女王在文章事件中的刻画既是虚构,也趋于负面。
真实的报道(左)与剧中复刻的报道
女王与撒切尔夫人的真实关系也并非剑拔弩张。撒切尔离任后,女王出席了她70和80大寿的生日宴会。
女王一生中只参加过两位首相的葬礼,一位是丘吉尔,另一位就是撒切尔。这些事实给第八集女王与撒切尔矛盾爆发的情节引来争议和批评。
1979年的撒切尔(左)与女王
剧中的女王与撒切尔
编剧为何要冒争议对历史真实做虚构?从最初的城堡考试,到中段的费根闯入事件,到最后的南非制裁和文章泄密,编剧一步步以虚构升级女王与撒切尔的矛盾,也在其中隐含了三层内涵。
第一是女王和撒切尔的不同出身造就的不同政治观念。撒切尔是一个平民阶层的自我奋斗者,靠自己的不懈努力取得辉煌成就。
她坚信每个英国人都需要具备自我努力的迫切感和动力,因此才实施削减公众福利、节省公共开支的经济改革。她志在把英国变成一个人人努力奋斗的社会。而女王的皇室出身让她对社会和民众有着更广博的关怀之心。
她不想看到人民困苦,社会分裂,认为国家应对人民的幸福负责,而撒切尔的改革过于冷酷极端。
第二是两人在不同职位上所承担的不同责任。
首相需要理性务实。她推行冲击中下层人民利益的紧缩政策,拒绝以中段贸易为代价制裁南非的种族隔离,这都是为发展英国经济所必须做出的取舍。君王则是国家和人民理想的寄托,是光明、希望和信仰的象征。
维持人民的和谐幸福是女王的天赋义务。她必须以自身代表的精神力量把全不同阶级种族的人凝聚在一起。
撒切尔的政策造成社会分裂,纵容种族隔离,是对君王使命的威胁。女王和撒切尔站在各自的位置上都没错,她们不可调和的矛盾源于英国独特的政治传统。
第三层是英国社会精神状态的缩影。撒切尔和女王的矛盾也代表着当时英国民众左右翼阵营的对立观点。
到底是吞下苦药实施改革,还是温和施政维持稳定和谐?编剧以费根事件、南非制裁和马岛战争发展女王与撒切尔的矛盾,扩展了两人对立的含义。
这不只是君王和首相的高层政治角力,更象征了当时英国社会各阶级的普遍矛盾。
编剧以对历史的虚构塑造出复杂深刻的人物,精准传达了英国的政治体制特点和社会时代气息。这不是对历史的篡改,而是对历史的理解和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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