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访吉林私搭浮桥案:新便民桥已通车,当事人渴望平静
九派新闻消息,吉林洮南市迎来第一场大雪,嫩江右岸最大支流洮儿河静悄悄地流经此地。在经过榆树村时,枯水期的平静被打破,车辆在大雪的纷纷扬扬中,哐哐当当地驶过。
4个月前,“吉林私搭浮桥案”引发广泛关注,之后一座新的便民桥在这里动工搭建,现已悄然通车一个多月。新桥的选址并不在舆论的中心和私搭浮桥地——振林村,而是选在榆树村。
这里河道更窄,能节省资金的同时,位于更下游的位置,河水更加潺湲。
榆树村内新搭建的便民桥。图/九派新闻 黄家樑
2019年的最后一天,振林村村民黄德义因在洮儿河上私自搭建浮桥并收取过桥费,犯寻衅滋事罪判处有期徒刑二年,缓刑二年。其为主犯,另有17名亲属获缓刑。
黄德义不服判决,向洮南市人民法院提出申诉,于2023年3月被驳回。同年6月,他再次向白城市中级人民法院提出申诉。
据封面新闻,11月13日,白城市中级人民法院开庭再审此案。一名参与庭审人员表示,检察官当庭建议改判部分被告人无罪,建议对部分被告人定罪免罚,仍认为黄德义构成寻衅滋事罪。当日庭审结束,法院未当庭宣判。
【1】新桥
洮儿河,是黑龙江水系松花江西源嫩江右岸最大支流,流经白城市,是洮北区与洮南市的界河。
全长156公里的洮儿河,此前仅有三座桥,自南向北分别是一号桥、满洲岱桥和镇西桥,三座桥间的两段间隔分别为27公里和43公里。
在这段43公里的直线两侧,数十个村落的村民到对岸需要绕行,黄德义在振林村私修的浮桥,填补了两岸村落出行不便的空缺。
镇西桥、黄德义私修浮桥、新便民桥、满洲岱桥在地图的大致方位。图/九派新闻 黄家樑
而当地政府新修的便民桥,横亘在榆树村和东方红村中间的洮儿河段,距离振林村约10公里,位于偏中心位置,能较好地辐射到两岸村民的出行。
据项目施工招标公告显示,新便民桥材料为贝雷梁钢,共计14跨,全宽5米,路线全长327米,其中引道全场117米,桥长210米,预算金额为686.1343万元。
洮南市党政部门一名工作人员介绍,新便民桥建造时间接近两个月,10月中旬建成完工,到11月中旬,已经通车一个多月,设置有红绿灯和监控,方便交通部门进行管理。
他解释,洮儿河属于季节性河流,河道极宽,虽然这几年河流量都不大,但是汛期发起水来会非常迅猛。之所以选址在榆树村,是因为这里河道只有200多米,比其他地方都要窄,相比于振林村,河道要窄一半有余,而且地处更下游的位置,河水更加潺湲。
新建便民桥桥头。图/九派新闻 黄家樑
九派新闻记者在现场看到,新便民桥桥头和桥尾的位置,均设有红绿灯和监控摄像头,桥两端的车辆由红绿灯控制依次通行。标示牌显示限高3米、限宽3.5米,一般的货车亦能通行。“雨雪天气,路面湿滑,请慢行。”桥的右下角会视实际天气和环境标贴相关警示牌。
从通车的第二天起,洮北区辉煌村村民张春就经常走这座桥。他是一名出租车司机,已经工作了14个年头,经常要过洮儿河往返洮南与洮北,载的客人大多是到河对岸种地或探亲。
在以前,黄德义的桥是他的不二选择。比走镇西桥,要节省三分之一的路程。“很方便,上瓦房镇(到河对岸),走镇西桥要90公里路,走他的52(公里)。”
如今的新便民桥,张春觉得走的稳当,看着修的规整,相比于走黄德义的浮桥,心里指定会更安心。
“但是老黄修那桥,过去也没事。”张春还记得黄德义私修的浮桥,上面是铁皮,下面是粗钢管,大车小车都能走。
2005年,黄德义在洮儿河上建造船体浮桥,后于2014年对其改造升级,焊接13条铁皮船,建成可通货车的固定桥。为使浮桥稳定,黄德义还往河床里打入多根直径二三十厘米的粗钢管。
如今4年时间已过,通往浮桥的旧路已经凹凸不平。那是被车轮开辟出来的乡间阡陌,曾经被压得溜光。随着一场场雨而路开石绽,某些路段还被溢出的河水冲开,塌陷。
黄德义曾经私建浮桥的地点,位于振林村和安全村之间,河道宽阔,河岸高。图/九派新闻 黄家樑
【2】争议
黄德义称,自己搭建浮桥的初衷是为到河对岸种地,后来也让两岸村民的出行方便,才有了“利于安身,以崇德也”的念头。
洮南市法院2019年判决书认定,为了收回修建浮桥的成本,黄德义对往来车辆进行收费,收费标准为小车5元,大车10元。
据洮南市人民法院一审判决书记载,经审理查明,2005年至2014年,被告人黄德义伙同两人在洮南市瓦房镇振林村至洮北区平安镇安全村洮儿河河道上私自建船体浮桥,拦截过往车辆强行收取过桥费。2014年冬,被告人黄德义出资并组织多人在该处河道又私自建固定桥,并组织排班收费。直至该桥被强制拆除,共计收费人民币52950元。
建造浮桥,共计花费了13万元。黄德义接受九派新闻采访时表示,建造浮桥的钱,是借自17名亲戚,外加自己的积蓄。
他安排以家为单位,每月一天的频次轮流值班,负责收取当天过桥车辆的费用作为回报。“有钱就给,没钱拉倒。”他称,给钱与否全凭过桥人的自愿,为让亲戚赚回工钱,谁收取的费用便归谁。之所以一刻不落地守桥,是要对过桥车辆的安全负责,怕出现危险。
一名振林村村民说:“同乡的还收啥费啊。”4年前,他走浮桥的时候并没有给过任何费用。另一名邻村村民则称,黄德义不收费,但是他的亲戚不一样,熟的话才不用收费。张春记得,他每次过桥都会给钱,“不给不好使,毕竟他们也投资了,本村关系不错的不用收(钱)。”
此外,振林村对岸安全村村支书谷天福在接受媒体时介绍,搭建浮桥通行确实方便两岸村民。但修桥之后,原本河道上能通行车辆的地方全被黄德义挖断,结果就是只能从他的桥上通行。虽无目击证据坐实是黄德义挖断了路,但他推测谁最终受益,就是谁挖的。
张春也听过这种说法,但亦未亲眼见过黄德义挖河道,在水少的时候,稍窄的河道能走车,但是后来河岸突然变高,“车走过去了也上不来”。
黄德义在接受媒体报道时,否认了这一猜测。他驳斥,洮儿河那么长,枯水期很多地方可以过河,即便他要挖也挖不过来。
【3】隐患
黄德义曾被洮南市水利局行政处罚三次,浮桥多次被强制拆除后又私自复建。
洮南市水利局水政监察大队负责人董军表示,未批建桥属于违法行为。2016年接到群众电话举报,在振林村洮儿河河道,振林村村民黄德义非法建桥,之后组织工作人员到场下达了责令整改通知书:让其7个工作日内自行拆除,如还未拆除,便下达行政处罚告知书。
据董军给出的数据,在2016年到2018年间,洮南市水利局水政监察大队共计4次接到黄德义私建浮桥的举报。分别为:
2016年4月,第一次接到举报,黄德军交罚款,协助水政监察大队工作人员拆除。
2016年9月,第二次接到举报,黄强(亲戚)交罚款,协助水政监察大队工作人员拆除。
2017年9月,第三次接到举报,黄德义交罚款,水政监察大队工作人员予以强拆。
2018年12月,第四次接到举报,何树春在指定时间内自行拆除,免于罚款。
洮南市河道堤防管理站工作人员称,振林村堤防,是按防洪标准30年一遇洪水设计。通过卫星摄影的卫图得知,黄德义修建的浮桥位于振林村唯一容易通行的路段,图中临近河道存在许多阴影部分,是人为使用机械挖出的沟沟堑堑,导致行人只能沿着这条浮桥通过。
洮南市河道堤防管理站里,洮儿河振林村河段卫图。图/九派新闻视频《吉林浮桥案罗生门》郑流隽
该桥梁会减少洮儿河行洪的断面面积,在桥梁与土地上游产生壅水,抬高上游水位,加大洪水危害。
而未经过合理论证的工程建设方案,无法保证工程质量,会对沿河下游村百姓的生命财产安全造成威胁,也会对下游的满洲岱闸、平齐铁路桥和洮白公路桥存在安全隐患。
对于在河岸堆石头和堤坝,引导河流走势的质疑,黄德义回应,是因河水兑地,故放置石头和遮阳网进行阻拦,能防止水土流失,不会对两岸庄稼进行破坏,“遮阳网遮阳了一千多米,对生态也没有破坏,还有保护作用,(不然)这河乱滚。”
亦有其他像黄德义一样在洮儿河上建造浮桥的人,且还不少。董军称,从2007年开始,当地拆除洮儿河上非法建桥11座,自己参与行政处罚的浮桥有3座。其中2016年前后,洮儿河上的浮桥最多,有7座。
洮南市交通部门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并非政府不建桥,而在哪里建桥,是地区与财政情况的综合考量。以振林村为例,平原地区出行虽然相较麻烦,但域内西北的山区若是没有桥,村民就出不去,孩子也上不了学,有限的财力须优先考虑“重、急”的山区。
【4】生活
黄牧今年44岁,精瘦,皮肤黝黑粗糙,手指粗壮,指甲缝和指甲盖渗着洗不掉的黑渍。村里的人评价他为人老实、和善。
他是黄德义的侄子,18名被告人之一。
提起浮桥事件,他表情凝重,无奈地摇头,躲开视线,“不提这事。”他称,因为浮桥事件,自己和家人各方面都受到了影响。问及有哪些影响时,他苦笑地陷入了沉默。
4年前,黄牧也轮守过浮桥。事发判刑后,黄德义曾说,亲戚们都怨他。黄牧说他不曾怪过叔叔,家人亲戚也没有因为私建浮桥获刑事件而闹矛盾,“都是亲戚,怪罪啥呀。”
在黄牧眼里,黄德义是他尊敬的长辈,在老一辈里面最有文化。他当了30年老师,一开始是在村子里当老师,后来调去镇上教书。
再审开完庭后,这位叔叔还来过他家拜访,他了解到,叔叔如今在城里打零工为生,偶尔帮忙打理儿子承包的田地。
引发广泛关注的吉林浮桥案于11月13日在白城市中级人民法院开庭再审。据封面新闻,一名参与庭审人员称,检察官当庭建议改判部分被告人无罪,建议对部分被告人定罪免罚,仍认为黄德义构成寻衅滋事罪。黄德义的代理律师为其做无罪辩护。
黄德义等18名被告人均出庭,被告人是否强拿硬要、破坏河道是本次庭审的焦点。庭上公安机关补充了黄德义等3名被告人破坏河道的证人证言,黄德义等被告人均当庭否认,称未破坏河道。
黄德义的代理律师认为,公安机关补充的证人证言无法相互印证,从程序上也提出异议,认为原审判决未提及破坏河道相关问题,超出再审范围。黄德义的律师也在庭上提交了22份笔录,涉及河两岸村民、出租车司机对被告人所建便桥的评价,笔录中村民多表示过桥是自愿,认为交钱过桥可节省时间。
当日下午5时许庭审结束,法院未当庭宣判。
跟愤愤不平,觉得自己倍感冤屈的叔叔黄德义不同。黄牧对于再审结果并没有多大的执念,他觉得日子还是平平淡淡的好。“快点过去得了。”他说,想回归安稳的生活。
黄牧和妻子在振林村包下了6垧地,约90多亩,一年包地花费约10几万,没有请工人。夫妻俩种植稻谷维生,一年一收,春天播种,夏天忙碌,秋天收成。
立冬后,黄牧和妻子便没啥事干了。白天大多数时间,夫妇俩就在家中待着。等到下午3点半,小儿子从瓦房镇放学坐校车回家,家里才会热闹一点。
客厅的墙上醒目地贴着一张24寸大的婴儿照片,那是正在读大学的大女儿满月时拍下的照片。院子里停着一辆收割机和一辆插秧机。临窗堆着约1.5米高金字塔形的稻谷,用透明塑料布遮盖,挡了厚厚的一层白雪。
黄牧偶尔站在窗前,怅望着窗外的大雪纷飞。今年稻谷的价格不好,“价格好的话就卖了。”夏季,正逢稻谷开花的时节,接连下了一个月的雨,稻谷减产了不少,往年能产两万斤,今年一万八千斤都费劲。
以前,他会卖完稻谷,把家里一切都照顾妥当,之后放心地外出务工。一般是去给人开大车,过年再回家。最近几年,“都没能去成。”他说。
出振林村的乡道。图/九派新闻 黄家樑
振林村内,恰逢大雪,大街上的人屈指可数,杨树粘着些许白雪,光秃秃地指向苍穹。几只互相熟络的狗正在雪地上追逐打闹,寒风中不时夹杂着犬吠。
据振林村村书记胡宝秀说,共有1500余人的振林村,如今只有600余人留在当地,大多年轻人都外出打工。
村民黄志勇以往这时候,也会在外地,但今年因家中有事便早点回来了。如今新便民桥已经建成通车,他说,老百姓出行方便不少,既省时又省钱。“去城里看病啥的方便多了,平时走镇西的桥得多走好多里路,起个大早。”
早年他经常走黄德义的桥,招呼一声就能过。
近几年,因为这个事,看着他们家岁数大的人瘦了不少,瞅着有点显老。一般看不着他们人,看着他们人也是打个照面,“不像头几年,经常出去溜达,(现在)出去溜达都少。”
(文中除黄德义、谷天福、董军、胡宝秀外,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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