抖音盗版书之乱

抖音上的虚假注册地店铺违规商家是如何绕过抖音审核机制的？

盗版书正不断地以各种方式流进抖音，抖音对盗版书设下的屏障或许应该加强。

作者樊博
微信servantfehn
编辑徐爱之
微信aizhi2023
盗版书正不断地以各种方式流进抖音，抖音对盗版书设下的屏障对盗版书商似乎形同虚设，对店铺发生的违规行为反应显得滞后。

印月潭花苑，一个位于山东省高密县城的普通居民小区。这座纯居住区从外观来看，与千千万万的县城小区无任何分别。

抖音书店「兰*书店个体店」的注册主体，高密市晏*楚文具店就位于此：晏*楚文具店的注册地址是山东省潍坊市高密市朝阳街道凤凰社区印月潭花苑39号。
YOUNG财经从兰*书店购买了一本由机械工业出版社出版的《刻意练习》。本应粘贴在封底勒口处的防伪标识贴纸，被盗版书商直接翻印上去，成为除证明盗版别无它用的装饰。如下图：

图中红圈处是防伪贴纸，盗版书籍把它直接印刷到封底上了 图/YOUNG财经

这本书的商家所关联的抖音账号、发货地与账号注册主体的地址各不相同：
书的发货地址模糊地显示为北京市朝阳区。与之关联的抖音账号，显示IP位于山东临沂；书店注册地「月潭花苑39号」则是一处虚假地址。
据YOUNG财经了解，印月潭花苑小区是总数不到20幢的纯住宅小区。高密文化与旅游局的工作人员告诉YOUNG财经，这一地址为虚假注册地址，「这个地方是居民楼，哪来的书店」。
碎片拼接起来的故事可能是：
一个居住在山东临沂的人，在山东高密注册了一家虚假公司，在抖音售卖由北京朝阳区某地址发货的盗版书。
盗版书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抖音。

7月末，YOUNG财经在78家抖音店铺共购买了78本书，其中经过鉴别有14本为盗版书。我们发现在这些售卖盗版书的14家店铺中，有12家店铺没有公示《出版物经营许可证》。

新经典图书公司为YOUNG财经出具的图书鉴定证明。有些出版方虽未出具纸质证明，但告知我们鉴别正版与盗版的方法 图/YOUNG财经

读客为YOUNG财经出具的纸质鉴定证明 图/YOUNG财经

YOUNG财经在抖音几家店铺买到的莫言《生死疲劳》盗版书 图/YOUNG财经
据2016年出台的《出版市场管理规定》第一章第三条规定，国家对出版物批发、零售依法实行许可制度。从事出版物批发、零售活动的单位和个人凭出版物经营许可证开展出版物批发、零售活动；未经许可，任何单位和个人不得从事出版物批发、零售活动。
根据抖音电商入驻条件，商家只能销售营业执照中包含类目的商品，即若是电商的注册主体的营业执照的许可范围，没有包含出版物零售，则该商家是无法增加书籍类目，上传书籍的。
在抖音等电商平台上，商家要售卖书籍，需要上传书籍的ISBN编号（ISBN编号是国际标准书号，也是国际通用的用来辨别出版物的主要标志。一个正规出版物，只有一个对应的ISBN编号），出版社名称，书名和作者等信息。
这12家店铺并未上传相关信息。它们是怎样绕过抖音的审核机制进入到流通环节的呢？
为了绕过抖音类目的限制，这12家店铺选择将书籍上传至文具用品类，这一类目不需要行业资质。如某书店售卖麦家的作品《人生海海》时，上传的类目是文具用品，相关信息是「产品参数」，包含的类目是：型号、颜色、生产企业。
书店用这样的方法绕过审核，一本盗版的小说《人生海海》被视作字帖，与真正的字帖一同出现在橱窗，供消费者购买。

一本盗版的麦家的《人生海海》顶着字帖的名头被上架到了抖音某书店里 截图自抖音

在YOUNG财经发现的违规书店中，一家名为「佰*轩书香个体店」的注册主体是德安县迪风百货店。在全国企业信用信息公示系统显示的信息当中，该注册主体的经营范围并没有出版物零售，这意味着佰奕轩书香个体店实际上并不能在抖音售卖书籍。
其余11家店铺的情况与之类似。都是通过文具用品类目，将书籍上传至抖音。
这在商品的标题上有所体现，这12家没有上传出版物经营许可证的书店，所售书籍的标题末后，都会带上「字帖」字样。

YOUNG财经在抖音店铺发现的盗版书以字帖名头上架售卖 图自抖音店铺截图

出版物经营许可证的办理几乎没门槛，只要完成工商注册登记，且经营范围含出版物零售业务，并且有固定的经营场所，就可以办理出版物经营许可证。
多数地区使用「承诺制」办理营业执照以及《出版物经营许可证》。承诺制指的是，经营者只需提供所需的证明材料，相关部门不会对经营场所进行发证前的检查。

在YOUNG财经采购图书过程中发现有的书店没有《出版物经营许可证》，如上图这家书店，点击「更多资质」后，显示如右图：仅有一张营业执照。截图自抖音

正规书店如上图为当当官方旗舰店，除有营业执照（经营范围内涵盖出版物品）外还有一张《出版物经营许可证》 截图自抖音
上述12家店铺的注册主体中，有9家店铺的注册地址为虚假注册地址或集群注册地址。
「卓*名笔个体店」的注册地址是海南省海口市龙华区龙桥镇龙洪村84号，以「海南省海口市龙华区龙桥镇龙洪村」为关键词在天眼查搜索，可以查询到185条结果。
将查询结果按时间顺序从远到近排列，可以发现，早期龙洪村注册公司并无「龙洪村xx号」的表述。2020年之后，以「龙洪村xx号」为注册地址的现象才开始出现，且这些公司的注册类型通常是个体工商户，名称中含有「百货」、「商贸」字样，注册时间也比较集中。

早期以「龙洪村xx号」注册的公司，一些已经被市场监督部门以「登记的住所或经营场所无法联系」而被列入企业经营异常名录。
YOUNG财经致电海南龙洪村一位村办企业的负责人，对方表示龙洪村下辖四个自然村，没有任何书店和电商。
由此判断，该地址应为虚假注册地址。
再如「优*汇甄选个体店」的注册地址为鹰潭市余江区中童工业园区国际眼镜城商会大厦01单元8795号。以该大厦单元为关键词在天眼查搜索，可查询到超过26000家公司。这些公司的注册类型通常是个体工商户，名称中含有「百货」字样，注册时间非常集中，通常在一年内密集注册。

另一个名为「七*文化个体店」的注册地址为九江市瑞昌市南环路40号国贸大厦18楼-7668号，以该大厦18号楼为关键词在天眼查搜索，可以查询到超过47000家公司。这些公司的特征与上一例子相同。
当地市场监管局的工作人员告诉YOUNG财经，这一地址为集群注册地址，即多个企业以一家托管机构的住所或经营场所地址作为其住所登记。这些集群注册的店铺，均以销售百货为主营业务，并无出版物销售资格。
YOUNG财经向抖音客服询问，七*文化个体店是否拥有出版物经营许可证，但客服表示，他们所能查看的信息与普通消费者一致，无法确认这些前台显示无出版物许可证的店铺，是否在后台有出版物经营许可证。
抖音客服向七*文化个体店的询问，也没有收到答复，最终客服仅为YOUNG财经办理退货手续。

北京威诺律师事务所所高级合伙人、主任杨兆全对YOUNG财经表示，对于这种情况，抖音面临着民事侵权责任：
「抖音应当对店铺的资质进行审查，充分尽到合理注意义务，对于不具有《出版物经营许可证》的店家不予批准其在抖音开店卖书。否则，若抖音无法证明其尽到了合理注意义务的，或者收到权利人发出的要求其删除、断链接的通知函后不及时作为的，则需要根据个案情况，综合事实和证据，对权利人承担停止侵害、消除影响、赔礼道歉、赔偿损失等民事责任」。
此外，抖音还面临着行政责任，「根据《网络交易监督管理办法》和《中华人民共和国电子商务法》的规定，若抖音不履行法定核验义务的，由有关主管部门责令限期改正；逾期不改的，处二万元至五十万元不等的罚款」。
北京大学法学院副教授、博导杨明告诉YOUNG财经，这种情况著作权人可以诉平台著作权侵权。

虚假注册地、多店分销为什么？
在抖音，除卖盗版书的店铺，卖正版书的店铺也存在大量虚假注册地址的做法。为寻找一些书店的注册真相，YOUNG财经曾前往青岛和寿光大量虚假注册地址探访。
售卖《云中有个小卖部》的丰*图书，与售卖《哈佛经济课》的睿*图书，注册地址相邻，都在山东省潍坊市寿光市洛城街道圣城街以南豪源路以西东城商务区3号楼，且法人为同一人。
两家店铺的注册地址东城商务区3号楼17层，并没有A139、A140这两处地址，YOUNG财经实地探访发现，该楼层仅两家公司营业，一家装修公司和一家农业公司。

寿光市洛城街道圣城街以南豪源路以西东城商务区3号楼

东城商务区3号楼17层只有两家公司一家是装修公司、另一家是农业公司
装修公司的员工告诉YOUNG财经，这里并没有书店。但根据天眼查显示，东城商务区3号楼17层共注册了580家书店。
寿光文旅执法大队的工作人员对YOUNG财经表示，由于行政手续简化，出版物经营许可证的办理工作已经由当地的行政审批中心负责，审批中心并不会进行实地检查，只需要提供相关的材料，就能够办理出版物经营许可证。
今年3月，寿光市行政审批服务局发布了「寿光市2022年《出版物经营许可证》年检催告通知」，对未及时进行年检的书店进行通报，其中就包括上述两家书店。
「*瓜书城」的注册地址，是青岛张戈庄社区。YOUNG财经发现张戈庄社区实际存在的仅一家洗车行以及紧挨着的张戈庄居委会。
洗车行的工作人员告诉YOUNG财经，此前曾有法院的人来到此地，询问该地是否有公司存在，但该地除洗车行外并无任何公司。
天眼查显示，注册地址为青岛张戈庄社区的公司超过7700家。黄岛区行政审批中心的工作人员对YOUNG财经表示，此前他们接到过许多盗版书的投诉，并已将相关处理结果公示在黄岛区的政府网站上。
在黄岛区行政公开文件中，从2020年开始，黄岛区陆续注销了几千家虚假注册书店的出版物经营许可证。YOUNG财经在这些文件中并未发现「*瓜书城」注册主体的名字，但从2021年6月开始，这一地址再无新增注册公司。

抖音*瓜书城的注册所在地青岛张戈庄社区 图/樊博

抖音*瓜书城的注册所在地青岛张戈庄社区 图/樊博
除注册地址虚假外，YOUNG财经在不同店铺所购图书的发货地址相同，甚至在不同店铺购买的书，是被放入同一个包裹，通过快递送达。
例如YOUNG财经在星*书院、凤*书院、子*书院、孔*书院购买的《人间失格》，是由同一个快递包裹寄出；在国*藏书馆、星*书院、天*书院和六*书斋购买的《人间失格》，是由同一个快递包裹寄出；在凉*之年和福*之利专营店购买的《人间失格》，由同一快递包裹寄出；在一*书阁和百*书店购买的《人间失格》，由同一快递包裹寄出。

YOUNG财经在抖音商家采购的图书中的一部分：不同书店的同一本书会被放入同一个包裹快递出来 图/樊博

而这些快递的发货点为同一个地址：河北省廊坊市永清县永清开发区益田道22号。
YOUNG财经在不同的店铺购买的书，其中来自25家店铺、不同版本的《人间失格》、《乌合之众》、《人性的弱点》、《人性的优点》、《三毛传》都由益田道22号寄出。
这25个快递包裹，只留下3个寄件人联系方式，其中17个手机尾号为*582，7个尾号为*351。其中14家书店快递信息完全一致，寄件人均为其中一家专营店。
以上信息表明这些注册地分布在全国各地的店铺，实际掌控人仅为少数几位。
利用虚假地址注册多家店铺，分销书籍的目的是什么？

公司注销仍可在抖音卖书
在YOUNG财经购书的店铺中，有一家店铺是特殊的，万*斋。
天眼查显示，该店铺已于2022年2月21日被注销。
万*斋的注册主体是山东济南市历城区千珏百货店。历城区文旅局的工作人员告诉YOUNG财经，该公司涉嫌虚假注册，其注册地址是虚假的，无法与之联系，他们称已在《山东法制报》刊登相关公告。

万*斋的注册主体
千钰百货店早已在2021年7月8号被济南市历城区市场监督管理局列入企业经营异常名录，理由是未按规定报送企业年报。
2021年7月16日，千钰百货店再次被历城市场监督管理局列入企业经营异常名录，理由是「工商行政管理部门在依法履职过程中通过登记的经营场所及经营者住所无法与个体工商户取得联系的」。
这意味着，万*斋在经营主体被列为企业经营异常的情况下，仍在抖音售卖书籍超过一年。在其注册主体被注销后，近半年内，万文斋仍在抖音售卖书籍。
YOUNG财经统计，万*斋在抖音平台上共销售超80万本书，仅统计销量超1万本的销售额，万文斋抖音上销售额就超过了两千万。
杨兆全对YOUNG财经表示，在注册主体注销后，书店属于无照经营，相关款项属违法所得，应予没收。而抖音对这种违法违规行为未履行动态监管义务时，负有行政责任。
据《网络交易监督管理办法》规定，抖音应当对本平台内店铺的工商信息进行动态监测，至少每六个月更新一次，并用显著方式区分已工商登记和未工商登记的店铺，以确保消费者能够清晰辨认。否则，抖音会被市场监督管理部门责令改正，逾期不改正将会被罚款。

抖音做了什么？
「抖音在监管盗版书方面相对已经做得很好了」。一名出版业垂类媒体负责人向YOUNG财经表达其看法。
去年底抖音上线了官方维权平台IPPRO，抖音告诉YOUNG财经：IPPRO是业内首个实现同时对商品和内容进行维权的平台，也是电商场景覆盖最为全面的平台之一：
「截至去年年底，IPPRO为3900个权利人和6409份知识产权备案维权提供了服务，受理侵权投诉超1万次，删除侵权链接超4.8万条。」
抖音称对商品上架发布有严格的管控机制，「发布商品时校验商详属性、版权页和国家数据库三方校验一致性，不一致驳回」。

但这一点在盗版书籍方面形同虚设，因为盗版书也使用同样的信息数据。此外我们还发现有些图书商详并不一致，譬如《云边有个小卖部》这本书的商详中显示出版社为「花山文艺出版社」，应为湖南文艺出版社。
「平台持续更新迭代技术模型，从前置识别、风险防范、阻断违规三个环节进行全链路管控。仅去年一年，累计拦截违规商品发布超9100万次，主动清理违规商品超580万件，下架风险商品超320万件。」即便如此，在商品评论区很明显地出现「盗版」评价的店铺，依然持续经营，抖音不能通过对评论区敏感词、重点词的筛查发现可疑商家？

在书籍评论区有「盗版」的评论
尽管抖音称「图书商家入驻，在遵循所有平台相关规定的同时，要对其行业资质进行严格审核。」但平台上能出现以字帖为标题商家的盗版书，该如何解释其审核行为？
抖音方面回应「商品发布时，平台会校验商家填写的属性是否与国家库一致，不一致将被驳回。但可能也存在个别商家恶意规避管控、滥发修改的现象。这在各大电商平台属于由来已久、很难根治的顽疾。平台对此采取的措施是，加大力度定期回扫，一旦发现问题立即严格处理。」
YOUNG财经发现，某些店铺已经因资质异常一年多仍然未被「回扫」到。出版物经营许可证的有效时间通常是一年，只要抖音对书店的出版物经营许可证的有效时间进行电子化设置，一些通过虚假地址注册的书店就可以被及时发现。
如果抖音对商户注册地址加以关注，同样能筛选通过虚假地址注册的书店：虚假注册的公司通常集中注册在同一地址，抖音仍可通过大数据统计，将平台上注册地址相同的店铺列出，并通过向当地市场监管部门核实，排除虚假注册地址的公司。

尾声
正如抖音向我们反馈的「平台对这些商家规避管控等行为定期回扫」，以此避免平台上的盗版书问题，杨明曾对YOUNG财经表达过前置监管、加强回扫频次的建议：「必须设计一个自动算法，所有人在上传商品的时候都要经过算法的过滤，然后过一遍这种价格异常、过滤掉关键词如盗版、影印版等，然后埋在算法里。像我们一些游泳，都要先过一个消毒区，每天都得过一遍。」
抖音在发展电商的前期，应更应注重合规性，我们期待一个更加规范的抖音电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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