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影节一票难求，再谈《瞬息全宇宙》

随着奥斯卡历史上首位亚洲影后杨紫琼携《瞬息全宇宙》亮相上影节，这部斩获七项学院大奖的影片又一次成为了影迷之间的热词。上映一年多依然热度不减，意味着“妈的多重宇宙”引发的震荡仍在继续。我们在东亚家庭、移民身份、存在主义、个人价值、女性意识、亚裔的好莱坞奋斗史等等评论时空之间跳跃着，话语滋生话语，阐释引发阐释，天马行空之后却不约而同地一次次地向甜甜圈的中心收束：虚无，相对主义的玄思，与真实日常的爱意。
Zona是我中学时代的朋友，她移居美国后我们自然多年不见。几个月前偶然在社群网站读到她的这篇用英文写的影评，当即找她要了翻译转载的许可。《瞬息全宇宙》是美式流行文化最新鲜的映射，而Zona的梳理清晰、准确、全面，也有她独特的气质。我的阅读体验很愉快，文字就是这么神奇，仿佛多年不见的时光都被折叠了。（恒立）
作者：Zones2088
翻译：叶烨
校对：武正轩
责编：金恒立
策划：抛开书本编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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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给我的母亲，
电影《瞬息全宇宙》里，首先击中我的是生活的忙碌和不堪重负感。移民妈妈Evelyn经营着一家破旧的洗衣店，而她忧郁的女儿Joy挣扎在日复一日的，寻找生活意义所在的旅途上。
尽管如此，这部电影还是让我深陷在生存危机中的脚步变得轻快了一些。如果你也依稀有类似的感觉，或许我听到的安慰也会是你的解药。
视觉狂欢中的Z世代、极繁主义和虚无主义
我爱极了这部电影的视觉创意，尤其是Joy这个角色。电影中Joy的另一个自我，也就是Jobu Tupaki，在形象和隐喻两方面都是对当今“Z世代”面貌的援引。她身上的极繁主义风格发生在Joy的“邪恶自我”显现的时刻——色彩、对象和概念兼收并蓄，瞬息万变地融合，她从高中邻家小妹转眼变成魅惑人心的潮流偶像。








Jobu的造型与抖音上流行的换装视频有异曲同工之妙：达人们在极短的时间内一一展示多种多样的“今日穿搭”（“outfits of the day”或#OOTD）。应用自带的滤镜和视频剪辑让用户的短视频能够拥有动画或科幻大片的质感与节奏，从而拓宽了我们对日常真实性的定义。


营造一个编排精美的影像狂欢，反映着我们一刻不停地经历着的社媒爆炸，Jobu的精彩形象，除此以外，还有更深一层的意义。
Jobu的风格与Joy在现实生活中安静孤僻的个性形成了鲜明对比，这一双重性正是影片关键意象“万有贝果”的一个特征。视觉上过度繁杂且不相配的耀眼装饰品使得Jobu把人们的注意力从她内在具体的人格转移到她的表面。虽然一个万有贝果上覆盖着万有，但它的中心只是空虚与无意义。类似地，Joy也对于自己内在具体的人格深感迷茫。


Joy大胆夸张风格的核心，是无聊感。用她自己的话来说：
“有一天我觉得很厌倦，于是将一切都放在了一个贝果上。”
为什么Joy，或者说Z世代，觉得如此无聊？他们出生在一个物欲横流、信息过载的时代，全球变暖、大规模枪击事件和心理健康等问题让他们感到幻灭，信息过载和无孔不入的负面新闻促使他们产生“一切都无所谓”的虚无主义世界观。
全世界都在追赶Z世代的步伐——或者说在向Z世代坠落，人们往往首先倾向于通过纷繁又虚无的网络形象来观照和展示这种身份认同。可以说，当代网络社交文化深深地印刻在了这部电影的美学选择之中。


说到从时尚的角度深入解读这部电影的美学，就不得不提及极繁主义的起源和复兴（参见YT视频：explaining the gen z maximalism trend）。
服装的杂糅和解构起源于上世纪90年代的日本，也就是因经济衰退所被称为的“失去的十年”。在那个艰难的时期，愤怒和幻灭驱使日本青年在时尚选择中优先表达个人身份，而非自己在企业和家庭中的角色。
不足为奇的是，在今天的Z世代文化中可以看到Jobu风格的映像。
伴随着线上教学与远程工作，成长于新冠疫情时期的Z世代被迫承受了三年社会生活的中断之后，发现世界正走向长期的区域闭塞和经济停滞。
因此，完全可以理解地，Z世代以沉迷于社交媒体、物质主义和快时尚、荒诞或迷因文化的“地狱笑话”以及抑郁症而闻名。通过塑造Joy和Jobu的双重人格，影片为我们建立了一个悲观但现实的世界图景。
代际创伤
如果你发现自己还是难以理解上述的分析，那你可能和Evelyn有相同的感受。电影的前半段充分描绘了Evelyn被她的税务、母女关系和自己的多重宇宙弄得晕头转向。
影片中，“大恶人”Jobu不是漫威电影中的典型反派，而是对那类常规的挑战。
电影里不同的价值观之间存在明显的代际分歧。作为一代移民家长，Evelyn为了生存在美国不得不努力奋斗，她经营着一家勉强维持的洗衣店，头等大事就是让顾客满意和正确纳税。她没有时间去担心Joy的性取向或心理健康。也因为终日碌碌，Evelyn的不安全感被投射到了女儿身上，使Joy感到更不受重视、不被支持。
税务署走廊的第一个打斗场面中，Jobu把自己的血当成番茄酱那样喝下去，又将警棍变成了特大号人造阳具，简直是个古灵精怪、爱玩爱闹的小恶魔。银幕之外，我们津津有味地欣赏这场奇葩的战斗；但银幕之内，可怜的Evelyn目瞪口呆，拒绝相信眼前之人是她的女儿。


Jobu闪亮登场后，Evelyn恍然大悟，对Jobu说：
“啊，原来是因为你。因为你，我女儿再也不打电话回来了，她辍学，搞了文身，甚至觉得自己是同性恋！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通过这段对话，Evelyn试图将她的女儿分成两个人格——一个是理想化的纯洁女儿，另一个则是邪恶人格，有着所有母亲所厌恶的特质。而Jobu蔑视地回应了Evelyn：
“不好意思，你还在受挫于我在这个世界是同性恋的事情吗？宇宙可比你想象的大多了。”
随后，她继续向Evelyn展示她指间的万有贝果。
看到这里，我有了一个“aha moment”。在和我自己的母亲交谈时，我确实也感觉到，我们似乎生活在不同的宇宙里。有难度的话题远不止“我技术数据分析师的工作是干什么的“和“什么是顺性别”。我觉得我们的世界观相差甚远，试着费心解释一切并希望她能理解非常累人。所以我会与母亲保持距离，避免谈论那些让我们俩都沮丧的话题。
因此，当Joy选择带着Evelyn参观她的宇宙时，我看到了一抹乐观的亮色。就像头顶贝果的邪教领袖Jobu对Evelyn说的那样：
“一直以来，我找你不是因为想杀你，只是想找到一个人能想我所想，感我所感。”
在绝望和孤独中，Joy向她的母亲寻求理解。
有时，我们会把知识、政治和文化上的一致与情感联结混为一谈，觉得如果我们的父母不理解我们的所思所想，那他们一定不会与我们感同身受。
事实上，不是所有的人都幸运地拥有想法先锋的（woke）父母，能够跟上一种不断更新的文化，但我们中的大多数都拥有愿意改变自己的父母，他们想尽力维持与我们的情感联接。
终日碌碌和移民身份导致了Evelyn和Joy母女之间的代际误解与冲突，与此同时，尽管Evelyn很平凡，但穿梭往返多重宇宙的能力帮助她从Joy的角度看问题，从而达成和解。Evelyn和Joy的宇宙跳跃（verse jumping）故事并非典型的超级英雄情节，而是母女俩面对代沟和文化差异自发寻找创造性沟通方式的传奇。
无条件的爱连接万物
看到万有贝果的作用后，Evelyn很快意识到，她必须理解Joy才能拯救她。而要想真正理解，她必须经历Joy所经历的一切。
Evelyn把自己扔进了多重宇宙，试图掌握自己不同身份的所有技能，只是因为她想拯救她的女儿。这就是母爱的力量。
神奇的是，Evelyn一旦掌握了宇宙跳跃，似乎就明白Jobu是Joy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生命经验。最终，两个人格合二为一——成为了那个Evelyn无条件爱着的女儿。
尽管Evelyn有能力成为功夫明星，尽管她拥有无数种可能，但我还是最爱作为石头的那个她。石头本应安静长久地坐着，但她就像突破自己对生活的思维定势那样，挑战了这一定义。
随着母女俩无声的石头对话开始变得压抑，Evelyn转过身来，眨动着眼睛靠近Joy。虽然这使得Joy滚下悬崖，但Evelyn毫不犹豫地与她一起坠落。
这个宇宙是如此荒诞而富有创意，抓住了整部影片宇宙跳跃故事的本质。





石头宇宙的极端荒唐抛出了一个关乎生存的问题：如果生活是荒谬的，且我们无法控制它，那么我们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呢？对Joy来说，她决定落进贝果虚无的中空；Evelyn则相反，她选择与所爱的人待在一起。
“我可以在任何世界成为任何事物……但我只想在这里，和你在一起。”
这可能有些俗气，但依然为这个沉闷无聊的世界注入了乐观与积极。





但是，Evelyn通过宇宙跳跃发现自我并不像去公园散步那样简单。她的自我认知之路甚至比Joy更为艰难。她打破并以惊人的速度重建了一个新的世界观。
当Evelyn在自己的旅程中迷失时，她从丈夫Waymond身上重拾了信心：生活充满挑战，而Waymond始终保持轻松的态度，善待他人。
起先Evelyn埋怨Waymond缺乏野心、没有成就，但她最终学会了像Waymond一样，爱自己，爱Joy，并以爱和共情的力量打败了整个多元宇宙的敌人。


通过对Evelyn、Waymond、Joy、女税官、假厨师等所有普通角色的塑造，这部影片驳斥了“我不够格”的想法，鼓励人们要接受自我（radical acceptance）。正如Alpha版的Waymond所说：
“我见过成千上万个Evelyn，从来没有哪个和你一样。你过着最糟糕的生活，有那么多未竟的目标与梦想……但正因为一事无成，这个宇宙的你拥有千万种可能。”
我很喜欢的一点是，这部电影唤起了我们许多人深藏心中的恐惧——我够成功了吗？为什么我觉得我的生活一塌糊涂，什么事都做不成？Evelyn身上戏剧性的“无用”特质强调了她需要彻底地敞开心扉来爱自己、爱他人。
这也是为什么，在影片的最后Evelyn和女税官Dierdre之间的和解是如此美好。
个人层面上，Waymond的努力启发她们形成情感的连结。而从隐喻角度来看，Dierdre代表经常为人诟病的官僚权力，而Evelyn则代表一个被压抑着的群体，他们难以适应一个最初并非为自己的利益而建立的体系，Dierdre与Evelyn两者能够相互理解，意味着影片在政治上的乐观期许。


影片落幕，我们共同处在这个疯狂、荒谬、势不可挡的世界里。尽管有时我们会忘记这一点，但无条件的爱能帮助我们找回一直存在于内心的纽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