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分女性综艺《海妖的呼唤》，一场贩卖身体的楚门秀

高分女性综艺《海妖的呼唤》，一场贩卖身体的楚门秀



这段时间最火的韩综，莫过于《海妖的呼唤：火之岛生存战》（以下简称《海妖的呼唤》）。
它讲述了一个简单的故事：24名从事消防员、警卫员、特技演员、格斗专家等身体强健职业的女性在荒岛上进行七天六夜的生存和对抗。播出当天，节目的豆瓣评分就冲上9.6分。而在韩国以及上线的其他四个国家和地区，节目也全都冲入了网飞（Netflix）Top10热播榜单。
纵观评价，渴望打破偏见的观众们多感动于在《海妖的呼唤》中体会到非同传统的女性力量之美，从而振臂欢呼着“women power”的伟大，但追溯其创作本源和近年来韩国综艺的发展状态，与其说是对现实社会的一次平权突破，不如说是夸张化身体和人性的又一次景观式展演。
随着素人竞争真人秀的井喷式出现，游戏化的任务被打造成挑战的象征，一个个新星也不断被制造。隐蔽在荧幕上动人的人物和拼搏背后的，是另一种形式的“养成选秀”，它似乎悄然蚕食和消解着一切严肃、复杂与厚重的现实。
文 | 阿莫
编辑 | 青青子
01
全球化娱乐生产中，
贩卖身体的楚门秀
之所以说《海妖的呼唤》无法代表一种对女性偏见的尊重和呼吁，不仅仅因为它客观上难以对穿迷你短裙跳舞白瘦幼女爱豆为主流的韩国的父权审美产生什么影响，更因为它诞生在各种“极致”的素人比拼真人秀潮流之中，甚至，你也可以说它更像是把前几年批量生产硬汉偶像的《钢铁部队》做了一个女性版本。
故事要从Netflix，Hulu，Disney+等欧美流媒体巨头对亚洲的渗透说起。
近三年来，在一种全球化娱乐内容生产逻辑下，韩国作为一个政策友好，观众成熟的综艺市场，变成了亟待被瓜分的肥肉。而素人比拼真人秀，则成为了欧美巨头们的重要选择。
首先，比起以往小游戏和日常观察为主的明星真人秀，大规模阵容、大场面实景拍摄和大手笔投资成为欧美资本的开局利器，也让“小门小户”的韩国本土公司无从抵抗。此外，直接照搬已经在欧美市场获得成功的节目样本不仅减少了风险，还有助于继续打造和完善高统一度的综艺IP，并在今后将版权售卖到其他国家。


《produce 101》韩国、日本与中国版
好处不仅如此，从零开始打造新人不仅有和平台签约分成的可能，也能给想要在韩国市场树立印象的各家流媒体站台——就像观众们想起快乐家族就会想起湖南卫视一样，从某个节目冉冉升起的人物能够成为强有力的“门面”和“代言人”。
换句话说，大规模的素人比拼是另一种类型的“选秀”生意。
一举三得的“策略”让一贯以明星/综艺咖为主的韩国在这几年诞生了大量素人真人秀。越来越多的普通人被拉扯到荧幕之上，成为新一代的“楚门”。
然而，和已经受到大众认可的明星相比，普通人毕竟没有足够优渥的颜值，也不具备较为有观赏性和流行性的才艺（如歌舞唱跳），那么，为了吸引眼球，对于综艺节目来说，人选“极致化”、剧情和规则“重口味”、场面“景观化”就变得尤为重要。
于是，这些节目往往力图挑选极具观赏性的职业——预备役军人、模特、健身教练、美妆博主、退役国家运动员等。
《海妖的呼唤》里声称选手们是为了“职业荣誉”而战，其主创李恩京PD也说：“希望观众看完后能有尝试一下那个职业的想法。”但这些冠冕堂皇的表述并不能解释为什么几乎所有类似的节目都瞄准了那些身材优秀的群体，且比起真正呈现他们的日常工作和职业价值，更力图于让他们进行种种肉体上的比拼。
这里更像是只展演身体景观的剧场。无论是哪个节目，都复制粘贴一样放送着类似的场景——在泥水中进行肢体交互激烈运动的任务。飞溅的水沾湿了他们的衣物，紧贴的衣物勾勒出身体的轮廓，镜头则肆无忌惮地对他们的脸、胸部到腹肌、小腿进行特写，让这些戏码的目的昭然若揭。


《钢铁部队》中的泥潭搏斗，参赛者被要求脱掉上衣


《2.9亿：结婚战争》中的泥潭搏斗，主打的是穿着短裤的女性对抗


《体能之巅》中的泥水抢球


《海妖的呼唤》中的泥潭物资任务
与基础设定一样，环境也不过是另一个用来贩卖身材的借口。《海妖的呼唤》《单身即地狱》《喜欢的话请响铃》《连锁反应》等节目都以不同的理由选择海岛，看上去这似乎是一个巧合，节目也会给出一些合理的说辞，比如这是为了创造一个极限生存环境或者远离世俗的乌托邦。实际上，岛屿炎热的气候和水域环绕的环境无疑是最有利于展现美好肉体的——同样是与世隔绝以及条件艰苦，但从未有综艺选择在雪山上拍摄一群裹着羽绒服的人。
《体能之巅》里，借由关注体能之名，躯体的展示更加赤裸和直接。百人的身体直接被做成了完全还原的石膏模型，就像《produce 101》排位偶像那样，像橱窗里展示商品那样放在聚光灯照耀的摄影棚里，以“体育竞争”之名被陈列、被彼此评价、被观众审视。


《体能之巅》中的身体雕像陈列
02
现实版《鱿鱼游戏》与底线的消失
卖点当然不能只是肉体，真人秀参与者还必须不断面对摧残身心的残酷规则，与之相比，《黑镜》和《楚门的世界》一再批判的那种轻松日常简直已经是天堂。现在的真人秀，更像是一场场 “鱿鱼游戏”，向着刺激眼球的冲突狂奔而去。
一般来说，竞争和淘汰会成为真人秀的主线。竞争中，选手们时分时合，规则会迫使他们组队，但往往接下来的某一场又必须淘汰自己并肩作战的队友。这还不够。
在“社会”内部，不仅胜败有别，日常相处也必须被明确地划分群体的衣食住行差异。比如《海妖的呼唤》部分借鉴了欧美综艺《幸存者》，用荒岛制造了物资焦虑，为了更好地生存，选手只能去抢夺别人的物资。对阶级模拟展现得更直接的是《顶楼》或者《血之游戏》，模仿真人秀综艺鼻祖《老大哥》的设定，节目设立了掌权者和“贫民”，掌权者能够享受优渥的饮食，睡舒服的床，落败者则只能在寒酸的环境中挨饿。


《海妖的呼唤》剧照
如果说这些对彼此的压榨和伤害还能够被虚伪地安排在某个崇高的价值观或者远离世俗的封闭环境内部，正如《老大哥》的选手们经常说的“It’s just a game（这只是一个游戏）”，似乎对真实的世界毫无影响。那么，有些素人竞争类综艺已经开始赤裸地挑战道德底线，干涉和动摇参与者真实的人生。
以《2.9亿：结婚战争》为例，节目组以胜利者获得2.9亿韩元（约合人民币160万元）的结婚经费为诱饵，邀请了10对正在筹备婚礼的准夫妻竞争。他们除了必须在体力比赛中厮杀以外，还要面对残酷的心理挑战。在播放《婚礼进行曲》的变奏后，节目组要求准夫妻们戴上测谎仪接受提问。问题是根据之前节目组对选手们的背景调研后，针对不同人确定的。比如“你是否觉得你的另一半配不上你？”“在这屋子里的其他人中，有你动心的异性吗？”“你是否有绝对不能让另一半发现的过往？”每个问题都直戳夫妻情感关系的关键，而一旦被判定撒谎就要淘汰。


《2.9亿：结婚战争》中准夫妻测谎环节
在另一档综艺《pink lie》（《粉红谎言》）中，选手则需要先隐藏“秘密”交友，再进行“秘密”曝光。其中有人从事猛男秀行业，有人是家庭负债的凤凰男，有人是前色情影片从业者，每个人到底隐藏着什么样的“阴暗面”变成了吸引大众的噱头。而且，这些秘密不仅仅是在播出后面对观众公开，还需要在全体参加的人面前放映，并接受别人对自己“秘密”的评价。
这些摧残不足以让人退缩。面对巨额金钱奖励，或者成为真人秀明星（reality show celebrity），在今后功成名就的诱惑，无数人还是趋之若鹜。
成名并不是不可能，《钢铁部队》就捧红了好几个“阳刚小哥哥”，成为与演艺圈风格不同的另一种“偶像”。其中一位人气颇高的朴秀民收获大量粉丝后不仅在网上活跃，还受到了多档其他节目邀约，成功转战娱乐圈，直到被曝出是劈腿渣男。虽然没有享受多久荧幕荣光，也算是感受了和“208w”同款的塌房结局。
更多的人则还在走红之路上继续努力着，如《单身即地狱》里的宋智雅努力营销她的网红事业，还签约了中国不少宣推；《pink lie》中的猛男秀表演者姜天一（节目中化名姜太阳）在节目后有了知名度，还参加了《体能之巅》试图进一步扩大影响力，可谓是和回锅肉在选秀节目中的反复出道异曲同工了。


真人秀明星姜天一
驱动他们的，是同一个想要成功的梦想。有些时候，参与者愿意上节目或者在节目中奋力拼搏也不是为了比赛荣誉，而是为了获得更多的镜头和下一期展现的机会。对于综艺制作团队来说，一个常见的现象是，在没有节目组指点或者编造剧情的前提下，也会有不少参与者自行设定好了讨喜的“人设”在镜头面前演绎，奔赴一炮而红的梦想。
于是，在耀眼的镁光灯下，底线逐渐消失。无论是为了爱情奋斗，为了生存斗争，为了不淘汰而竞争，真人秀归根结底展现的一群彼此搏杀赢取名利的怪物。在真人秀里寻找“真人”的观众们，看到的也只不过是人性扭曲的畸形秀而已。
03
真人秀的“真”：
消解现实还是社会之镜？
到底谁该为日益扭曲的真人秀负责？套用已经沦为俗套的一句话，“雪崩之时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从综艺的生产逻辑来说，内容创作者既引导社会方向，却也必须为观众的需求服务，才能够在业界和社会中生存下去。
实际上，不乏有一些综艺作品试图真切地反映一些社会群体或者问题。以大家比较熟悉的近年来的国产综艺为例，《忘不了餐厅》试图用一个餐厅作为载体展现阿兹海默症老年人的生活状态，并为他们寻找一些工作的可能性。惨烈的现实是，这部综艺的口碑很好，收视率却相当低迷。打开豆瓣点评主页，基本上好评都是围绕着题材本身，鲜有像其他综艺一样分析具体内容的。
可见大多数观众们嘴上说着一套，身体却很诚实，他们并不想要在劳碌的下班和学习后观看老人们困难的生活。更重要的是，和许许多多坦诚、严肃、复杂的话题讨论一样，真实的生活更多只是平淡记录，无法创造出任何好故事——只有明星们来刷刷脸表达善心，展现美好的形象，大家其乐融融。没有狗血高潮，没有曲折反转，没有个人成长。
归根结底，艺术源于生活，而需要高于生活，没有人想要看已经身处其中的无聊日常。作为一种大众娱乐，综艺没有触动现实的社会使命，如果非要有，那也是消解现实。
所以，当真人秀看上去在关照某个社会话题或者现象，不过是因为它想要切中的是某类情绪的切口，是一种鸡贼的，试图用最小成本的制作撬动最大的议论的“以小见大”聪明之举，它们并不希求解决任何问题，反而使用娱乐化的方式去模糊和消解问题。
《乘风破浪的姐姐》无法改变任何的偏见和年龄焦虑，尽管节目组用充沛的感情在招商方案中写下拒绝偏见的话语，那些顶着打满了玻尿酸的脸悦动着细白长腿的女星们却用每一个舞步都在展现着对少女感的追求。最为讽刺的是，这个节目第一季的冠名商还是一个名为“贵妇霜”的女性美容护肤品。




《乘风破浪的姐姐》第一季招商方案内容
我们不应该意外这样的结局，还有千千万万个以社会关照为名的节目已经是这样的结局。《向往的生活》不能承载中产田园梦，只是一群明星插科打诨玩游戏的通告节目。《再见爱人》的目的也不是挽留爱人，而是制造被大家唾弃的渣男和让婚姻崩坏的“疯女人”。《变形记》的经历没能成功“改造”那些跋扈的富二代们，只是让他们中的一些成为了网红。与此同时，短暂见识了繁华生活的大山孩子只能接受自己或许一辈子都走不出农村的命运。
但无论真正的内容如何，结局如何，只要高举着某一类热点话题的旗帜，这些综艺总能迅速地吸引关注，“社会话题”是一种“流量密码”，是可以复制的成功模板。无论是向往还是唾弃，欢欣抑或愤怒，总有无数的观众渴望把自己的情绪放在屏幕之内，投射进千家万户。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虚构故事和消解真实真人秀的映射的正是社会现实。
齐泽克曾经说过，“如果你在寻找比现实更真实的东西，那就去看电影的虚构吧”。与电影一样，真人秀是一面“厄里斯之镜”，照见的是所有人的焦虑和梦想，愤懑和期待。所以当综艺策划们瞄准社会痛点洒下带着火星的诱饵，他们总能引爆成功。
作为已经被印证低风险高创收的生产模型，这类型综艺会越来越多地会被制造出来。如今，《体能之巅》和《pink lie》中国版制作都已经在筹拍中，而对于斩获佳绩的韩国，更多欧美模式正大刀阔斧顺利推进。看看综艺发展无比成熟和内卷的欧美综艺圈，已经可以想象我们面对的未来：《熟女庄园》里，50岁的辣妈和彼此的小鲜肉儿子们恋爱；《欲望岛》上，身材一流，生活放浪的男女们在为了金钱学习戒掉色欲；《为富为仁》中，富人和穷人一起生活，为穷人规划人生……
形形色色的故事让荧幕前的千万个观众不可自拔地注视，感叹，咒骂，感动，然后，发泄完情绪的我们才有力气继续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