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千万富翁自缢身亡，对话湖南省二院精神科：他不是“被精神病”，家属之间矛盾重重

▲罗文忠于2018年朋友圈留影，彼时他正在“全球旅行”
湖南千万富翁罗文忠，在“脑胶质瘤”手术后，多次与子女发生争执甚至冲突，子女怀疑其患有精神病，将他先后送往张家界市精神病医院、湖南省第二人民医院（湖南省脑科医院）、长沙湘德精神病医院治疗。8月23日，罗文忠在长沙湘德精神病医院的厕所内自缢身亡。
罗文忠被送往长沙湘德精神病医院前，曾在湖南省第二人医院封闭治疗73天（6月2日至8月14日）。红星新闻记者掌握的《出院记录》等医疗证据显示，罗文忠从湖南省第二人民医院出院时“病情好转”，“但仍存在被害妄想”。该院医嘱：需社会及家庭共同关心，加强监护，严防伤人毁物自伤自杀等意外。
罗文忠悲剧性的命运引发各界关注。他到底有没有精神病？他在去年年底因患“脑胶质瘤”而接受的“全麻下行左侧额叶占位切除术”，对其性格究竟造成哪些改变？医院对他的精神疾病诊疗程序是否规范？对此，红星新闻记者日前与湖南省第二人民医院精神科进行了对话。


▲长沙湘德精神病医院外景
医院回应：诊疗规范诊断明确
罗文忠不是“被精神病”
红星新闻：医院是在哪种情形下收治罗文忠的？
湖南省第二人民医院精神科：患者罗文忠61岁，既往精神正常。2022年9月，患者因头部不适，在中南大学湘雅医院就诊，被诊断为脑胶质细胞瘤。住院期间，进行了手术治疗和化疗，随后又在湘雅博爱康复医院治疗，出院诊断为脑胶质瘤术后放化疗后症状性癫痫。罗文忠在湘雅医院住院期间，有过过激危险行为，同病房的病人也被他吓到过。病人脑瘤术后出现精神异常和危险行为，二者有前后因果关系。
据家属介绍，去年11月起，患者就变得敏感多疑，觉得别人都在针对他，认为子女要搞他的钱，脾气很大，经常摔东西，打砸物品，言行冲动。患者打砸电视机、沙发，还持刀追赶儿子，社区多次调解，收效甚微。今年5月26日，罗文忠因再次吵闹、打砸门窗家具、打人等危害他人安全的行为，经过报警之后，在民警的协助下，被送入张家界市精神病医院住院治疗。
患者在张家界市精神病医院住院期间，出现了自杀行为，把衣服撕成小条上吊，被医护人员发现。今年6月2日，患者罗文忠由其监护人儿子、女儿及张家界市精神病院的医生等人护送，到湖南省第二人民医院治疗。
我们认为，罗文忠脑瘤手术后社会功能严重受损，存在自杀行为及危害他人安全的危险，具备收治住院的指征。根据国际ICD-10诊断标准，我们将患者的病情诊断为脑器质性精神障碍、大脑神经胶质瘤术后、癫痫、高血压病。我们对罗文忠的收治合法合规，符合诊疗规范，我们的诊断非常明确，患者不是“被精神病”。
因罗文忠的妹妹、女性友人就患者精神疾病的诊断有异议，其亲属之间发生矛盾，在患者住院期间，就患者是否应该诊断为精神疾病的问题，其监护人已向张家界市永定区人民法院提起申请，并得到张家界市永定区人民法院受理，此前该案进入了诉前鉴定程序。
红星新闻：罗文忠与子女关系的“恶化”主要是在术后，为什么手术会对他的性格造成如此大的影响？
湖南省第二人民医院精神科：大脑每个分区的功能不同。罗文忠头部病变位置，主要是额叶，这是主管我们的认知和高级精神状态功能的部位，这个地方受损后，患者就非常容易出现精神症状，比如妄想、疑心大、脾气大、情绪控制不住，出现冲动行为。
罗文忠的手术资料可以证明，他头部病变的部位是额叶的占位病灶。额叶一旦受损，就非常容易出现精神症状，患者冲动起来不计后果，比如，他很容易说要自杀，而且就真的会实施，他没有自控力。
脑部疾病导致精神障碍的几率非常高，包括脑部的肿瘤、颅内感染、神经梅毒、病毒性脑炎、自身免疫性脑炎等。哪怕是中风、脑梗之后，脑出血之后，一些患者也会出现轻重不一、各形各色的精神症状。
这些情况，轻的人是抑郁、焦虑、睡不着，重的就可能导致产生“不想活了”的想法。此外也有危害到别人的，患者会不计后果地去实施一些冲动的行为，如砸贵重东西，打人等。


▲湖南省第二人民医院出院记录
患者子女来医院，不敢跟患者面对面
都是通过医务人员沟通
红星新闻：请介绍罗文忠住院73天里的基本情况。
湖南省第二人民医院精神科：罗文忠病情复杂，他不是精神分裂症，而是脑部疾病所致的精神障碍。重要的是，他家属之间的矛盾重重，多次是一方要送医，另外一方会投诉医生，说医生把他诊断为精神病。因为这个原因，他们觉得棘手。
今年7月20日，患者的妹妹及其女性朋友再次来到病房，在警察的建议下，医院保安劝家属离开。因罗文忠妹妹及其女性朋友强烈要求接罗文忠出院，罗文忠的儿女考虑到不利于患者康复，而且不愿意对我院造成负面影响，遂于8月14日为患者办理手续出院。
红星新闻：患者本人是否配合治疗？
湖南省第二人民医院精神科：刚入院时，罗文忠表现为不配合治疗、吃药，否认他有任何的疾病，包括否认脑袋做了手术。我们监测他血压高，他也否认，最初我们没办法沟通。
精神障碍患者有一个明显表现，即对自己的病情没有自知力，他认为自己一切都好。这种无自知力的精神障碍患者，相较比有自知力的精神障碍患者，其实更严重。如果他自己觉得很痛苦，需要寻求医生的帮助，这算清醒的精神障碍。而罗文忠最开始就不是很配合治疗。
我们对他再三安慰、劝说，给予了抗精神病药，帮他稳定情绪。我们哄着他，安抚他，支持他吃药，看着他把药吃下去，有一段时间还是有明显的好转。但是，因患者住院期间，他的妹妹跟女性友人不断来访，他们来一次，患者就情绪激动一回，就拒不吃药，患者的病情就出现反复，这样反反复复搞了好多回。
患者做的检查、治疗、诊断，我们全程都是跟他的子女沟通，且其子女都是知情、同意的。患者子女来医院，但不敢跟他面对面，都是通过我们医务人员沟通。因为他在病情反复、情绪激动的时候，就说一定要出去报复他的儿子女儿，要杀了他们。
红星新闻：罗文忠于8月14日出院，请介绍相关情况。
湖南省第二人民医院精神科：患者家属之间存在矛盾纠纷，且一些家属对精神障碍的诊断存在质疑，所以患者入院后没多久，我们就督促他的儿子早点走精神鉴定的司法程序。罗文忠住院期间，我们和他的子女至少就是沟通了7次（6月11日、7月8日、7月17日、7月21日、7月27日、8月8日、8月12日），大部分是通过电话。
7月17日，我们告诉患者儿子，患者这个症状缓解多了，情绪稳定一些了，就问他的这个司法鉴定是怎么安排的，大概什么时候可以接他出院。当时患者也想出院，我们也觉得可以出院了。当时患者的子女回复“好的”，说已经向法院提出申请了，正在等鉴定中心的通知。
7月20日，因为罗文忠的妹妹跟女性朋友的行为惊动了民警，我们又把他的儿女叫到了医院的安全办。我们提出，他们的家庭纠纷不是我们能够解决的，希望他们能够尽早地处理，能够为患者办理出院，患者就可以出院了。当天的情况医院有视频记录。
当时他儿女就表态说，我们医院有一个精神司法鉴定机构，他们已提出了申请，大概在一个星期之内，就会有司法鉴定的工作人员来病房看病人，之后就可以完成这些事情（指办理出院）。
但是后来，患者出院的事情又拖了一下时间，具体原因不明。我们了解到的一个说法，是家属提出异议，认为罗文忠是我们医院的患者，由我们医院的司法鉴定机构来做鉴定好像不合适，需要换外地的一个司法鉴定机构，所以患者出院的时间一直拖延到8月14日，是他的儿女来接他出的院。
这中间，患者的妹妹和他的女性朋友也提出要接患者出院，但是，他们一没有相关的法律关系证明，比如说结婚证，二没有监护人在场或者授权，我们就没办法让他们接患者出院。


▲长沙湘德精神病医院入院记录，显示其入院时“无自杀想法及行为”，但罗文忠最终在该医院自杀
对他自杀身亡
感到难过和震惊
红星新闻：《出院记录》显示，罗文忠出院后10日内，湖南省第二人民医院会对罗文忠进行电话回访或康复指导，这项工作是否进行？如何进行？
湖南省第二人民医院精神科：我们做了这项工作，就是在回访的时候，我们得知患者可能转到某家精神病医院去了，但他儿子不愿意透露任何具体信息。后来我们又得知患者罗文忠自杀身亡，这个消息，是罗文忠的的女儿告诉我们医生的。得知患者死亡，我们都很难过，各方都很震惊。我们真的没想到，这个患者这么快就死了。
红星新闻：我们有个疑问，为什么在医院已认定罗文忠病情好转的情况下，其子女却仍要做精神司法鉴定，难道医院的诊断，都不能作为一个病人是否康复的证明？
湖南省第二人民医院精神科：根据我国法律规定，患者在做鉴定期间，医疗机构要继续配合监护人，这期间监护人是可以要求我们收治患者住院的，监护人如果拿出这个理由，我们是没有办法要求患者出院的。也就是说，做鉴定是家属的权利。（注：据《中华人民共和国精神卫生法》第三十五条，在相关机构出具再次诊断结论、鉴定报告前，收治精神障碍患者的医疗机构应当按照诊疗规范的要求对患者实施住院治疗。）
尽管如此，我们仍要站在治病救人的角度，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表述我们的立场：患者的子女配合我们对他父亲的治疗，整个诊疗过程很顺利。如果患者的子女明确表示说“不管了”，那我们就会去找社区民警。我们不参与他们家属之间的纠纷，不偏袒任何一方，但我们要强调，医院毕竟是治病救人的场所。
红星新闻：罗文忠的悲剧表明，家属甚至公众对精神疾病的认识存在不足或误区，对此你们有何建议？
湖南省第二人民医院精神科：大脑是我们的高级神经中枢，是身体的指挥部。我们的感觉、知觉、思维、情感、活动、语言……我们所有的行为，都是受大脑支配。我们建议，第一，要爱惜自己的大脑，作息要规律，睡眠要充足，不要熬夜、吸食毒品、过量饮酒。第二，如果出现头痛、头晕等症状，要及时就医。如果已经出现了脑部疾病，在专科治疗的同时，还得密切关注精神、心理的情况。
假如病人得了病之后，出现了一个明显的变样，比如变得古怪，脾气大，或者是自私、小气、人格改变、情绪和行为的不受控等，那么建议他及时到专科的医疗机构寻求帮助。其实医疗机构还是有很多办法的，可以让病人的症状得到很大好转，极大程度地改善他的生活质量。
现实中精神障碍的发病率很高，涵盖的范围也非常广。一般百姓很怕背上“精神病”的帽子，怕受到社会的歧视，但大部分精神障碍患者并不是坏人，不会做出非常危害社会的行为。就算严重的患者，如果能得到及时治疗，很多病人是可以回归正常的工作生活。我们呼吁社会不要歧视他们，他毕竟脑袋生病了，他的智力、认知或情绪控制能力，可能稍微欠那么一点。
我们呼吁大众重视精神心理健康，因为精神心理健康也是健康的重要组成部分。现实中精神障碍的发病率高，但老百姓知晓的并不多。有条件的话，要多听一下专业人士的意见。我们同时强调，精神科医生需要稳定的医疗环境。有病还是要治，作为家属，不要人为不懂地去干预医疗秩序，也不要讳疾忌医。精神科的医生责任重，往小了讲是照顾每一个病患，从大了讲，也是在为社会安定做努力。
红星新闻记者刘木木发自湖南长沙
编辑潘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