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星深度｜逃出缅甸“妙瓦底”

▲阿强所在诈骗公司内部环境。受访者供图
“逃出妙瓦底”，是许多偷渡者被骗入缅甸电诈园区后就开始琢磨的事情，但最终能成功逃出的“幸运儿”，少之又少，95后四川小伙阿强就是其中之一。
位于缅泰边境的妙瓦底，有着上百个诈骗园区。阿强在妙瓦底的诈骗园区待了近半年，更早前的两年里，他一直被困柬埔寨诈骗公司，因打字慢、没业绩被当作商品一样连续转卖了十多家诈骗公司。直到后来，他所在的这家诈骗公司又将办公场地转移到妙瓦底。
今年4月的一天凌晨，在经历第一次逃跑计划失败4个月后，阿强和一名四川老乡再次实施逃跑计划，两人幸运地躲过保安从身后射出的子弹，游过诈骗园区外缅泰交界的小河进入泰国，之后在中国警方帮助下顺利回国。
经历了九死一生的阿强说，千万不要妄想出国“一夜暴富”，有些人一旦被骗出去可能这辈子都回不来了，自己能捡回这条命已算幸运，踏踏实实的工作，才是最真实的生活。
8月29日，在四川南充市营山县公安局，面对红星新闻记者，阿强和同伴讲述了惊心动魄的缅甸逃亡经历……
1偷渡者
2020年11月，广西。
夜幕下，阿强跟着几名和他一样的偷渡者，在“蛇头”带领下来到中越边境线一处被人撕开的铁丝网面前，猫着身子钻了过去。几天前，他还是一名在成都街头奔波的外卖小哥。这个1998年出生的小伙，是四川南充营山县人，中专文化。2018年，他在老家镇上经营了一家兼顾洗车的汽车修理铺，但生意不好，苦撑两年后关门歇业。之后，他到成都闯荡，但“送外卖也没什么经验，接的都是些小单子，收入不高”。
在送外卖的间隙，网上一则“月薪一万五千元招聘装修工”的信息吸引了阿强。看上去，这是一份几乎不需任何门槛就可获得的高薪工作，唯一让他有些顾虑的是，工作地点在柬埔寨。
他还没来得及细细考虑，第二天就接到了招聘方通知他尽快过去上班的电话，即便他并没有任何装修经验。阿强担心自己没有护照无法出国，对方却表示可以想办法，还为他订好了前往广西的机票。
在高薪诱惑下，阿强最后登上了飞往广西的航班。在广西待了两三天，他遇到几名同样通过网络应聘准备出国“赚大钱”的年轻人，几人在“蛇头”带领下，通过偷渡越南辗转进入了柬埔寨。
在柬埔寨，阿强被送到一个园区，前来接洽的负责人明确告知阿强，这里不需要装修工，而是从事电信网络诈骗……
就在阿强被困诈骗公司时，身在成都给一家公司开面包车送货的阿才，也一直在为如何赚到更多钱发愁。阿才比阿强年长5岁，母亲有精神疾病，父亲身体不好。“当时什么都不想，只想多赚些钱。”2022年9月，网上一份招聘司机的信息让阿才眼睛一亮，“月薪一万多，工作地点在广西。”
跟对方对接后，阿才买了前往广西的车票。下车后，接应者替他报销了路费，但被告知广西不需要司机了，阿才要去柬埔寨开车。一心想赚钱的阿才同意了对方的建议，在广西待了几天后，在“蛇头”带领下也通过偷渡越南辗转进入柬埔寨。
阿才后来的经历跟阿强一样，他被公司告知需要的并不是司机，而是电信网络诈骗人员。
想回国，但已无法脱身。


▲阿强所在诈骗公司的墙壁上写着“态度、细节、目标、行动”字样的标语。受访者供图
2诈骗园区
阿强至今记得刚到诈骗园区时看到的可怕一幕：一名逃跑被抓回的男子被几名手持电棍的保安从楼下抬走，只要男子稍有挣扎，等待他的就是电棍的电击。
起初，阿强试图以不熟悉电脑、打字慢为由，乞求“公司”能放自己回国。换来的却是管理人员狠狠的几个耳光，之后他被带到一间“小黑屋”反省。阿强至今仍对“小黑屋”感到恐惧，“几乎密不透风的房间，墙上焊接有钢管，手被吊在钢管上，根本没法睡，没法休息，也没有吃的，晚上十一二点才来人把你放下来，你就蜷缩在地上睡一下，早上又有人进来重新把你吊起来……”
被关了一周“小黑屋”，吃尽苦头的阿强被带回办公区域开始熟悉“业务”。戒备森严，大门都出不了，阿强身不由己，只得按照上级的指示操作。他向红星新闻回忆，最开始自己被安排用“公司”配发的工作手机发送一些诈骗链接到不同微信群，诈骗目标是外国人，就是俗称的“杀洋盘”。


▲未完成业绩的员工在集中受罚。受访者供图
因没有业绩，他很快被转卖到其他“公司”。阿强说，他在每家“公司”待的时间都不长，因为打字慢，又不怎么会英语，自己常被当成商品一样卖给其他“公司”。在柬埔寨两年时间里，阿强先后被转卖了十多家“公司”，也经常因工作不认真或是没业绩被关“小黑屋”、挨打。
阿才在“公司”里也没有业绩，他一直在寻求机会逃走。不过，机灵的他在管理者面前装出一副“认真工作”的样子，因而很少吃苦头，“公司”也经常给他们洗脑“既来之，则安之”。
阿才说，2022年11月左右，柬埔寨应该是针对当地的电信网络诈骗进行了一次打击，“公司”因此转移到缅甸东部的妙瓦底。
阿强所在的“公司”也在这期间搬到妙瓦底。
据央视新闻报道，2021年2月以来，缅甸国内紧张局势加剧，这为电信诈骗集团入驻缅北、缅东，并与当地地方势力形成“利益共同体”提供了更多的空间。据报道，仅仅在缅泰边境的妙瓦底，就有上百个诈骗园区，加上盘踞在缅北部分地区的诈骗集团，总计至少有1000个园区，每天有超过10万人在实施电信网络诈骗。
巧合的是，阿强和阿才“公司”的新地址，在妙瓦底同一个诈骗园区里同一栋楼，而且还在同一楼层。两人后来遇见在楼道抽烟闲聊时，才得知是来自同一个镇上的老乡。营山县公安局民警向红星新闻记者证实，他们在阿才、阿强回国后对两人的情况进行过调查，发现两人在妙瓦底相遇前，确实彼此不认识。
身处险境“他乡遇故知”，老乡关系坚定了两人一起逃出去的想法，期间一名贵州小伙也加入进来。为了能顺利回国，贵州小伙联系了一位妙瓦底当地“熟人”，对方承诺只要三人能逃出园区，就能安全护送三人回国。
2023年元旦节来临前，阿强、阿才和贵州小伙，趁园区安保人员不注意逃出园区。逃出园区一小时后，贵州小伙联系的“熟人”到约定地点前来接应，同时来的还有三辆皮卡车，车上坐着手持枪支的武装人员，三人随后被挟持上车，带到了另一个诈骗园区。阿强和阿才甚至看到“熟人”和诈骗公司老板当面数钱交易。“我们三个人被卖了，一个人被卖了10多万。”阿强说，这家诈骗公司所在的园区，与妙瓦底当地臭名昭著的“KK诈骗园区”仅一墙之隔。
阿强说，因为没有业绩，他出国三年没有一分钱收入，“公司”管吃住，抽烟只能厚着脸皮找其他员工要。阿才也一样。
对于电诈公司对未完成业绩或逃跑的员工关水牢、殴打、电击等虐待手段。阿强和阿才说，这些并非传说，而是当地真实发生的事情。“每天上班十六七个小时，不加班也会被挨打，或者被带去‘兵站’受惩罚。”阿强说，“兵站”似乎是当地军警驻地，他曾被关在“兵站”，一天吃一顿饭。饭是臭的，但不吃就饿得难受。


▲位于妙瓦底的“KK园区”卫星地图。图据“熊猫反诈”
3逃跑计划
逃跑，其实也是一场生命的冒险。
阿强说，如果逃跑被抓回，会被毒打一顿，然后继续干活，甚至可能因此丧命。在妙瓦底的诈骗园区，阿强曾因身体不舒服被“公司”送到园区医院，亲眼看到了一名逃跑被抓回的小伙，一只腿被子弹打穿带回医院治疗。
即便如此，“逃出妙瓦底”，仍是许多被困诈骗园区的人挥之不去的想法。
“每天就是在公司混日子，一直在想怎么再次逃出去。”阿才说，每天下班后，他和阿强还有贵州小伙会在园区转转，寻找逃跑路线。
期间，园区一处因施工压坏井盖的下水道一度让他们看到希望。阿强和阿才偷偷进入下水道，沿着下水道走了很长一段时间，并在里面遇到几个想逃跑的员工。但这次“逃跑计划”很快宣告失败，因为下水道通往外面的卡口，直接被焊了三层钢筋封住了。
“工作”间隙，阿强和阿才会趁负责人不注意，在电脑上偷偷打开电子地图了解周围地理环境。两人很快发现，他们所在诈骗园区的外面就是一条界河，河对岸就是泰国，距泰国边境线最近的城市是湄索。这些信息帮助他们很快开始制定新的“逃跑计划”：一旦逃出园区，就跳进缅甸与泰国的界河，游过河进入泰国前往湄索，那里人多相对比较安全……
但如何才能逃出诈骗园区？
阿强和阿才向红星新闻记者描述了所处诈骗园区的安保情况：四周都是不锈钢栅栏建成的围墙，栅栏上是带刀片的铁丝网，每隔50米左右，就有持枪哨兵看管，随时有持枪保安来回巡逻。
最后，园区里一处靠近变压器的围墙栅栏成为此次逃跑计划的突破口。
“有一根栅栏钢筋短一些，只要想办法把这根钢筋弄断就可以逃出去。”阿才说，当时园区里刚好有一处工地施工，他们去偷了一根钢管偷偷藏在变压器后面。上班时，阿强用工作手机偷偷登录微信告诉母亲准备逃回国，并让母亲在微信上给自己转了3000元人民币。之后，他在园区里将人民币兑换成泰铢，以作逃跑经费。
贵州小伙也加入此次“逃跑计划”，几人都做了最坏的打算，如果被抓回去，“大不了烂命一条”……
4身后的枪声
2023年4月20日凌晨5点，“公司”下班。此时天还未亮，园区里有灯，但在夜色笼罩下，整个园区看起来朦朦胧胧的……
这样的环境，很适合逃跑。
阿强、阿才和贵州小伙在下班离开办公区域前，偷偷将工作手机用塑料袋包裹好藏在身上。三人趁着朦胧的夜色，来到事先藏钢管的变压器处。阿才随后用这根钢管顺利撬断围墙栅栏的一根钢筋，留出的空隙刚好容一个人钻出去，第一个是阿才，第二个是阿强……按计划，他们逃出园区后，横穿一条马路，就跳下河边堡坎拼命往河对岸游，只要上了岸，就是泰国的领土。
就在阿才和阿强先后跳进河里拼命往对岸游的时候，背后响起了保安的大吼，随后是一阵“啪啪啪……”的枪声。阿强说，他能“听到子弹打在水里的声音”，非常害怕。
“岸上站着七八名保安，拿着步枪在射击。”拼命往前游的阿才曾回头瞥了一眼，这条河据阿才估计有30米左右宽，河水大概1.5米深，为了游得更快，他在水里蹬掉了自己的鞋子。
阿强比阿才先一步上岸，身后枪声一直没有停，甚至有子弹打在身边的树丛和沙地上。幸运的是，两人都没有中弹，上岸后继续往前面跑，阿强躲进一片芭蕉林，阿才藏在一处树丛里。
很快，保安从上游拦水坝处走到河的这一边，因脚下已是泰国领土，保安没有开枪，仅仅打手电筒四周寻找了一圈，没有发现阿强和阿才，又回到了河对岸。
他们不知道那名贵州小伙最后有没有逃出来，“我们逃出来后都在拼命往前跑，没有看到他跟出来。”


▲前往泰国湄索的途中，阿强拍了一段同伴阿才赤脚徒步翻山的视频。受访者供图
逃出妙瓦底后，阿强和阿才在泰国境内翻山徒步了七八个小时，最终到达泰国湄索。之后，阿强给母亲发了一条消息“逃出来了”，让母亲在国内报警。他说，当晚通过中国警方协调帮忙，他和阿才入住湄索城区一家酒店，之后又辗转老挝进入云南边境口岸回国。
4月23日，是阿强母亲的生日。踏入国门，他终于看到了早早等候在此的母亲和舅舅，他们已经快三年没见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形容（回国）那种感觉，总之就是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真的很踏实。这样说吧，就像你欠下几百万债，现在一下没有了，很轻松。”阿强说。
在被困电诈公司期间，阿才有时也会偷偷跟父亲联系，但他怕父亲担心，没敢说自己的真实情况。去年年底，他拨打父亲的电话已无人接听，后来才得知父亲病逝的消息。阿才是家中独子，因无法回家，最后是亲戚邻居帮忙料理了父亲的后事，这成为他一生的悔恨。
5妙瓦底堪比缅北
比之人们常常听到的缅北，位于缅东的妙瓦底其实“有过之而无不及”。
妙瓦底，位于缅甸东部，属于缅甸克伦邦的一个城市，也是缅甸第二大港口，与泰国湄索以河为界隔河相望。这里和缅北一样，也被地方武装割据，并充斥着电信网络诈骗等犯罪组织和园区。
四川省公安厅微信公众号曾发布一篇题为《比缅北更可怕的地方：缅甸东部“妙瓦底”》的文章。
文章说，“一旦你进入妙瓦底，来接你的皮卡车上都是手持AK47的武装人员，他们会把你押到亚太城或者KK园区的电信网络诈骗园区，园区内都是从事博彩类、期货类、比特币类的假平台，有着类似监狱的高墙和铁丝网，以及全副武装的保安和打手。而妙瓦底这个三不管的地方危险之处更在于这里三面都是河流包围，想要逃跑出去比缅北还难。首先你要想办法跑到园区外面，还要事先观察园区外的值守哨兵和狼狗，再躲开当地人，因为大部分当地人和园区都是一伙的。园区规定所有人不能靠近围墙，一旦抓到就是一顿毒打。就算你死里逃生从园区出来，到了河对岸的泰国，也会被泰国警方以偷渡罪名抓捕；如果你往云南方向跑就进入了缅北，那就进入了金三角地方武装管控的范围之内……”
中国驻缅甸大使馆也曾发布相关提醒：“谨慎前往缅甸北部和妙瓦底、大其力地区，对高薪招聘信息要提高警惕。”


▲8月23日下午，4名电信诈骗犯罪嫌疑人被押解回国。图据“中国驻缅甸大使馆”
今年8月23日，6名电信诈骗犯罪嫌疑人，在缅甸仰光国际机场由缅甸警方移交给中国警方工作组押解回国。当天上午被押解回国的2名犯罪嫌疑人中，有一人为赌诈团伙骨干头目，是打击电诈犯罪的重点对象；当天下午，又有4人被押解回国，其所在诈骗团伙在缅甸妙瓦底以高薪招工为由，大肆诱骗中国籍人员从事网络投资理财类诈骗。日前，中泰缅老四国警方启动合作打击赌诈集团专项联合行动，旨在严厉打击本区域电信网络诈骗和网络赌博犯罪，坚决扭转人口贩运及绑架、拘禁等犯罪高发态势。


▲阿强和阿才向民警讲述深陷电诈公司的经历
“逃出妙瓦底”的阿强和阿才，无疑是幸运的。回国后，他们主动到南充市营山县公安局刑警大队投案自首，讲述了在国外上当受骗的遭遇，希望通过自身真实经历唤醒那些仍梦想出国淘金“一夜暴富”的人们……
如今，阿强回到成都当了一名网约车司机，阿才找了一份仓库管理的工作。虽然收入并不高，但他们觉得这样的生活很踏实。
有时，他们会忍不住想起那些被困缅甸诈骗园区无法逃离的人。
（为保护当事人隐私，阿强、阿才均系化名）
红星新闻记者 王超
编辑 潘莉 责编 官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