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蛋荒”，变数犹存

在俄勒冈州阿斯托里亚的一家普通超市里，美国经济与政策研究中心高级经济学家迪恩·贝克捕捉到货架上的变化。“过去一周左右，鸡蛋的供应似乎有所改善，”他在3月30日发给新京报记者的邮件中写道，“但一些特定品种的鸡蛋货架依然空空如也。”
这一发现让贝克想起年初在美国西部犹他州的经历。今年1月，当地超市货架上的鸡蛋“十分有限”：没有散养的，也没有有机的。此外，一打（12个）大号鸡蛋的标价为8.5美元，远超他印象中每打鸡蛋不到2美元的常态。
两千多英里外的新泽西州，美国罗格斯大学商学院全球供应链副教授戴维·德雷福斯也注意到类似现象。德雷福斯3月底告诉新京报记者，过去几周，在他们当地人常去的Whole Foods超市，货架上有时空空如也。而相隔不远的Costco超市，人们罕见地抢购比以往更多的鸡蛋。
这是一场席卷美国多地的“蛋荒”：数月来，鸡蛋供应紧张、蛋价一路飙升。社交媒体上，“鸡蛋售罄”的告示照片被大量转发，“盗贼开始偷鸡蛋”的新闻登上热搜，餐馆征收“鸡蛋附加费”的账单引发热议。
尽管最新数据显示鸡蛋批发价已现回落迹象，但零售价仍处于历史高位，多数美国人尚未明显感受到蛋价松动。随着复活节这一鸡蛋消费高峰的临近，这场危机依旧面临考验。美国农业部长布鲁克·罗林斯日前警告：“复活节一直是蛋价最高的时段，价格可能会再次回升。”


当地时间2025年3月4日，美国威斯康星州，鸡蛋价格飞涨，令消费者深感不安。图/IC photo
蛋价“狂飙”下的社会百态：抢购、盗窃与走私
数月以来，美国蛋价“狂飙”牵动着许多美国人的神经，引发一系列社会连锁反应。
在贝克看来，“虽然鸡蛋短缺是全美的问题，但各州受影响的程度存在差异。”贝克于今年1月至今辗转于俄勒冈州和犹他州之间，对两地鸡蛋价格的差异印象深刻。“在犹他州，我买一打鸡蛋需要8.5美元，”贝克说，“而同样一打鸡蛋在俄勒冈州的价格虽然略低，但也要6美元，这远高于往年一打不到2美元的正常水平。”
德雷福斯解读此现象：“鸡蛋保质期相对较长，理论上可以长途运输，但现实是各州之间的调配未能有效缓解短缺，导致全美各地都受到影响。”
面对价格飞涨，部分人选择抢购更多鸡蛋，不少超市随即推出限购措施。德雷福斯观察到，在新泽西州Costco等超市，人们购买比平时多的鸡蛋。“这通常并不常见。”德雷福斯解释说，过去几周，人们往往会购买限购上限的3盒鸡蛋（18枚/盒，共54枚），过去他们通常只购买1盒就足够1-3周的使用。
餐饮行业同样受到冲击，许多餐馆只好调整价格和菜谱。主营美式早餐的连锁品牌“华夫饼屋”餐厅日前宣布，所有含蛋餐点涨价，每个鸡蛋多收0.5美元附加费。
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高价鸡蛋还催生了一系列违法犯罪活动。今年2月，宾夕法尼亚州窃贼偷走10万枚鸡蛋，总价超过4万美元。美国一家食品网站调侃说：“还记得盗贼抢装甲车上的现金或黄金吗？随着蛋价飙升，也许这种珍贵商品应该用冷藏装甲车来运输了。”
不仅是窃贼，走私犯也盯上了“鸡蛋”。美国海关与边境保护局（CBP）的数据显示，自2024年10月以来，美墨边境查获的非法走私鸡蛋案件已近6000起，较去年同期增长36%，部分地区如圣地亚哥的查获量甚至激增158%。


当地时间2025年2月4日，美国新奥尔良，美国著名餐饮连锁品牌“华夫饼屋”(Waffle House)宣布对每个鸡蛋征收50美分的新附加费，以应对全国蛋价上涨。图/IC photo
“蛋荒”背后的多重困局
这场席卷美国多地的“蛋荒”是多重因素的交织，其中高致病性禽流感疫情的蔓延被视为最主要原因。
自2022年1月起，高致病性禽流感疫情在美国肆虐，直到最近数月，这场疫情演变成美国历史上最严重的禽流感危机之一。
美国疾病控制与预防中心的数据显示，截至3月25日，这波禽流感疫情已波及全美51个州，累计感染家禽超过1.68亿只。为控制疫情扩散，大规模扑杀行动持续进行，美国农业部3月28日的报告显示，仅2025年以来就有约3030万只鸡被扑杀，其中包括大量产蛋母鸡。
这种大规模扑杀直接导致鸡蛋供应锐减，蛋价应声上涨。
美国劳工部的数据显示，受禽流感疫情影响，鸡蛋价格每月都会出现波动。但在2024年10月左右，随着禽流感广泛扩散，鸡蛋价格快速攀升。当时部分区域的鸡蛋零售均价还停留在每打3.37美元，到年底就涨至每打4.14美元。
此后，鸡蛋价格持续上涨：美国农业部4月的最新报告指出，2024年12月和2025年1月的涨幅分别为8.4%和13.8%。2025年2月鸡蛋零售价上涨12.5%，与2024年同期相比涨幅高达58.8%。此外，在加利福尼亚州等城市，价格一度攀升至每打10美元甚至更高。
“最近鸡蛋价格上涨的原因是禽流感疫情影响了美国各地的鸡群。”德雷福斯解释道，当鸡群感染禽流感时，必须进行扑杀。而新鸡从孵化到产蛋需要数月时间，这一供应周期就造成了鸡蛋短缺。
然而，禽流感疫情并非美国独有，但其最近造成的影响尤为严重。分析认为，这一差异体现的是美国鸡蛋产业体系的特殊性。
贝克表示，在美国，鸡蛋生产高度集中于大型工业化农场，这种模式虽然在日常生产中能够提高效率，却也面临更大的流行病风险。当遭遇疫情等突发事件，流感病毒会迅速传播。
公开报道也显示，绝大多数禽流感疫情都发生在工厂化的农场，那里数十万甚至数百万只产蛋母鸡被关在密闭笼中，为传染病的快速传播创造了条件。美国农业部数据验证了这一点。今年2月，俄亥俄州达克县近310万只产蛋母鸡中发现疫情。按照美国联邦法规，如果一只母鸡被感染，整群母鸡都得被扑杀。
这种集中的工业化生产不仅放大疫情风险，还可能导致鸡蛋市场“哄抬价格”。贝克表示，尽管他确信禽流感是近期鸡蛋短缺、蛋价飙升的主因，但也不排除有大型企业会利用这种情况提高利润。早在今年2月，美国反对食品和农业企业垄断的组织“农业行动”致函联邦贸易委员会和司法部，呼吁这些机构调查该行业潜在的垄断和反竞争协调。该组织认为，与美国产蛋鸡群的规模相比，扑杀造成的损失“相对较小”，而生产商的利润率却大幅上涨。
公开数据显示，少数几家大型企业占据了市场大部分份额，其中美国最大的鸡蛋生产商卡尔梅尔食品公司控制着美国约五分之一的市场。如今，这种现象已引起美国监管关注，美国司法部开始对可能的垄断行为展开调查。调查内容包括大型鸡蛋生产商是否私下联合起来提高价格或减少供应。
除了上述因素，通胀对蛋价的影响也不容忽视。德雷福斯观察到：“过去2～3年，受饲料成本（谷物价格）、燃料及其他投入品价格上涨影响，鸡蛋价格已持续走高。”贝克坦言，“鸡蛋价格上涨确实令人烦恼，但是鸡蛋的重要性还不足以对经济产生重大影响。”
尽管如此，鸡蛋在美国社会生活中的特殊地位使其价格波动格外引人关注。德雷福斯强调：“与其他动物产品相比，鸡蛋被视为性价比极高的蛋白质和维生素来源。”美国鸡蛋协会主席艾米丽·梅茨则以数据来说明：“超过90%的美国家庭都会购买鸡蛋。”这种普遍性使蛋价成为反映经济状况的敏感指标。正如爱尔兰科克大学政治讲师哈灵顿所言：“大众不需要懂任何经济学，也会知道鸡蛋多少钱。”此外，鸡蛋已成为美国饮食文化的经典形象，哈灵顿特别指出，美式早餐的经典搭配是鸡蛋和咖啡，正是这种文化认同的一种体现。


当地时间2025年3月12日，巴西南里奥格兰德州，养鸡场。美国禽流感疫情导致的鸡蛋短缺问题持续恶化。图/IC photo
蛋价何时真正回落仍未知
当前，美国鸡蛋市场的价格呈现分化现象。
根据美国农业部农业市场服务部监测的《每日纽约蛋壳鸡蛋价格》，2025年3月期间，纽约地区鸡蛋批发价格出现显著下降，一打大鸡蛋价格从2月底的8.53美元峰值下降至3月21日的3.93美元。
美国农场主联合会首席经济学家伯恩特·纳尔逊指出，批发价下跌很大程度上是由于禽流感疫情有所缓解。3月感染禽流感的禽类数量已降至210万只，比1月的2300万只和2月的近1300万只明显减少。
然而，鸡蛋的零售价调整仍然滞后，人们要感受到鸡蛋价格的明显变化，还需时日。
就目前而言，即使最近批发成本有所下降，鸡蛋零售价格仍接近历史高位，平均每打约6美元，这大约是一年前的2倍。美国金融咨询公司 Clarify Capital的一项最新研究显示，超过90%的美国人已感受到蛋价飙升的压力，逾三分之一的人选择暂停购买，如果鸡蛋零售价降至每打5美元或更低，他们预计会恢复购买。
贝克表示，由于批发价逐渐回落，预计零售价有望跟进。“虽然可能是价格小幅下跌，但多数人的感觉应该会好些。”他说。
不过，美国农业部也警告称，尽管正在采取各种措施缓解这场“蛋荒”危机，但由于禽流感疫情持续影响鸡蛋行业，预计2025年鸡蛋价格将上涨57.6%。


当地时间2025年3月6日，美国加利福尼亚州，禽流感疫情持续，致蛋价飙升。图/IC photo
为稳定市场供应，美国政府已多管齐下。今年2月，农业部紧急拨款10亿美元专项资金用于禽流感防控，同时积极寻求扩大鸡蛋进口渠道。不过，这一努力在欧洲市场遭遇阻力：芬兰和丹麦相继拒绝了美国的进口请求，部分理由是需要优先保障本国市场供应。随后，美国将目光转向土耳其和巴西等国。据土耳其鸡蛋生产商中央联合会消息，该国计划今年向美国出口4.2亿枚鸡蛋。
实际上，美国现阶段向欧洲寻求鸡蛋进口的请求陷入了一个微妙的外交困境。自特朗普入主白宫以来，他多次威胁对其加征关税，更因其对丹麦格陵兰岛主权归属的争议性言论而引发外交风波。如今，当美国因“蛋荒”向欧洲求援时，有欧洲民众在社交媒体上调侃，特朗普政府“打着关税战还想要鸡蛋”。
观察人士对美国进口鸡蛋方案的效果持谨慎态度。纳尔逊认为，虽然扩大进口可弥补部分鸡蛋市场供应缺口，但如果禽流感疫情持续肆虐，如此进口量远远不够。加利福尼亚大学里弗赛德分校农业经济学教授布鲁斯·巴布科克估算，美国大概需要进口10亿枚鸡蛋才能拉低价格。德雷福斯强调，进口是权宜之计，根本出路在于恢复美国本土产能和改善鸡蛋供应管理。
随着传统消费旺季来临，美国“蛋荒”再添变数。美国数字市场Upside经济学家托马斯·韦南迪指出：“毫无意外，复活节的季节性需求高峰将推高鸡蛋消费，节日装饰、烘焙和餐饮等方面对鸡蛋的需求都将激增，这可能加剧鸡蛋价格波动。”美国合作银行动物蛋白经济学家布莱恩·厄内斯特也认为：“在禽流感影响持续和节日需求增长的双重作用下，在可预见的未来，鸡蛋价格维持高位似乎不可避免。”
新京报记者 朱月红
编辑 陈晓舒
校对 杨许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