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底闭店产业链背后的职业背债人：顶包变身新法定代表人，帮跑路老板金蝉脱壳

近期，知名早教机构金宝贝关闭多地门店背后，引出社会对“职业闭店人”的关注。这些人涉嫌以帮企业主策划跑路为业，在企业面临关闭或经营不善时介入，通过涉嫌违法的手段，用转移资产、更换企业法人代表、虚假经营等方式让企业主金蝉脱壳，携款跑路。 多位职业闭店行内人向红星新闻透露，该产业从2019年兴起，5年里已形成完整产业链。但其中最为核心的是，找到一名职业背债人成为顶包的企业新法定代表人，让实际负责人安全跑路。


▲职业闭店人在社交平台公开打广告
“专职背债人不用刷银行流水，无需身份包装，也不用向银行贷款，通过企业股权转让就能做新法定代表人，成为跑路老板们的替罪羊，且过程并不存在任何违法行为。”一位从业者表示，这些背债人或是原本欠有赌债，或是偏远地区的老人，即便因为还不起债上了征信黑名单，对他们自身也影响不大。
背债人按照上述套路进行企业法定代表人更换，是否真能达到让真实老板完美脱身的结果？任意变更一个完全没有承担能力的局外人来背债，难道真的没有有效的监管方式？红星新闻记者进行了深入调查。
产业链条完备：
形成“底狗”“办狗证”“看门狗”链条
“健身房、理发店、美容店、蛋糕店、连锁餐厅……几乎所有预付制商家，都是职业闭店机构潜在客户。”曾有过职业闭店从业经历的林经理称。
红星新闻记者注意到，在小红书、知乎、抖音、微博等社交平台上，类似的闭店机构公开打广告，称能为困难企业解决后顾之忧，及时止损，让企业合法合理转型闭店。


▲记者与闭店机构的对话截图
记者也以“健身房经营不善”为由联系上多家专职闭店机构。其中，闭店机构A工作人员介绍，他们能为企业主避免两方面风险：一是房屋租赁风险，如欠租和提前解约产生的违约金；二是对缴纳预付金的消费者，如何躲避债务和实现学员分流。
在闭店后学员分流上，闭店机构B的工作人员指出，如健身房的学员将按人头和所剩课时，通过闭店机构研发的小程序，自行选择所在城市其他健身房续课。而学员缴纳的预付金也会悉数给到合作的其他健身房。
“如果有学员不接受换健身房而是想要退款，那么闭店人也会直接建议其走诉讼流程。”该闭店操盘手表示，“起诉调解期我们也会拿出部分资金退款，基本走到这一步消费者也都接受了。”


▲职业闭店人的朋友圈截图
林经理介绍称，大约从2019年开始，为预付制店铺筹谋闭店的行业人便悄然出现：
“总结起来，职业闭店链条就是前端由‘底狗’负责找项目揽业务查底账；中端由专门的中介机构‘办狗证’，寻找合适的背债人；后端由最后的‘看门狗’负责店铺后期虚假运转，最后等委托方安全脱离店铺关系后，就进入闭店收尾工作。”
产业链的完善诞生出行业专有“黑话”。林经理解释，所谓前端“底狗”类似机构中介，专职寻找经营不善的老板，评估机构安全闭店可行性：“这些前端中介往往具备较强财经或法律知识，他们不仅有行业资源，还得会查账，看经营材料，全面评估安全性和可行性。”
据悉，前端“底狗”拉到项目后，通常会按企业负债的10%～30%收取服务佣金，此后负责“办狗证”的中端中介开始介入。
林经理说，这一步是成功闭店最关键一环，即找到合适的“职业背债人”，完成股权转让，让背债人成为企业新法定代表人，顶替背后真正的经营主，让“跑路”老板金蝉脱壳。
林经理解释，按此操作流程，即便最后走入司法程序追究经济纠纷，也不会再牵扯到实际企业主，一切后果都由顶替的职业背债人来承担。


▲闭店机构展示的一份此前与委托人签订的合同内容
背债人可能是赌徒或老人
每单挣3-5万，短时间能接数十单
职业闭店产业链条中，让真实企业主金蝉脱壳的“职业背债人”，是整个链条能否成功的关键所在。上述职业闭店机构A工作人员介绍称，通常其机构合作的职业背债人，要么是欠下赌债无路可走之人，要么是偏远地区的老人或不具备太多法律知识群体。
“做企业背债要比市场上做房贷背债风险小很多。”职业闭店机构A工作人员表示，通常房贷背债人或许还得刷银行流水，洗白身份让他看起来有还贷能力才能从银行骗出贷款。但做企业背债人则不用，只需征信正常，无犯罪记录，即便是80岁老人，也能成为企业新法定代表人为企业主顶包。
这名工作人员解释，房贷背债人或许会因向银行骗贷犯法，但欲“跑路”企业却能将企业股权免费转让给背债者，加之企业法定代表人并无太多身份限制，因此企业只需对转让股权部分依法纳税，过程并不存在任何违法行为。
据其介绍，变更法定代表人的流程并不复杂，闭店的实际店主只需确保正常经营期间无税务欠款，通过代账公司和背债人签署工商变更协议，在向税务机关递交完税证明后，就能顺利完成变更。而按照市场行情，背债人每单能收到3万到5万元“好处费”。
闭店机构A工作人员还表示，变更流程都按法律要求正常进行，只有当事人双方和中介知道有背债人的情况，但操作流程并不违法：“除非我们的聊天记录或交易明细被消费者获取，否则不会被认定为诈骗。”
林经理也向记者证实了“替罪羊”操作的真实性和可行性。他说，愿意成为“替罪羊”的背债者，虽然一单只挣几万元，但在顶替的企业暴雷、自己进入征信黑名单前，一名背债人在“真空期”内能同时为多个企业提供法定代表人更换服务：
“因为有完整产业链加之操作流程简单，这一群体在短时间内能接数十单，算起来能在几个月里挣到几十万。”林经理说。
为最大程度降低闭店风险躲避监管，林经理告诉红星新闻，产业链上的闭店机构通常有三不接：上过热搜的大企业不接，已传出暴雷消息或被工商部门投诉太多的店不接，知名的超级连锁店不接。
“备受闭店人青睐的企业，大多是经营规模中等，消费者人数在百人内，且每位消费者欠款在万元内的预付制店铺。”之所以有这样的选择，林经理解释，因为受害消费者规模不大，且个人亏损金额不多，即便报警最后也只会按经济纠纷处理。
“事实上，为几千块损失请律师诉讼的群体少之又少，更何况消费者很难掌握职业闭店人介入的实际证据，所以这个行业处在灰色地带。”林经理说。
法定代表人变更往往只需一周
专家：前法定代表人也应成为追诉对象
“按照闭店人介绍的操作手法，根据我国现有的企业法定代表人变更制度，的确具有可操作性，且从表面看没有明显违法行为。”民盟法制委委员，北京市京师律师事务所高级合伙人毛伟律师告诉红星新闻，职业企业背债人之所以能存在，在于法定代表人登记管理审核的门槛较低。
红星新闻记者注意到，根据我国《市场主体登记管理条例》第十二条规定，只有存在下列情形之一者，才不能成为企业法定代表人：
（一）无民事行为能力或限制民事行为能力；（二）因贪污、贿赂等行为被判处刑罚，执行期满未逾5年；（三）担任破产清算公司法定代表人等，自破产清算完结之日起未逾3年；（四）担任因违法被吊销营业执照、责令关闭的公司法定代表人，自被吊销营业执照之日起未逾3年；（五）个人所负数额较大的债务到期未清偿。
红星新闻记者从多个政务服务中心官网了解到，企业变更法定代表人或股权往往能在一周内办理完结。以江苏政务服务中心发布的企业变更登记要求为例，如需变更法定代表人，按照官网要求的准备材料，只需根据公司章程的规定，提交原任法定代表人的免职证明和新任法定代表人的任职证明即可。
在毛伟看来，现行的市场主体登记管理制度之所以有此规定，一方面是为简化审批流程，提高办理效率；另一方面，不对企业法定代表人准入设置高门槛，是为维护更多人能办企业的合法权利：
“比如法律未规定80岁老人不能办企业，也没规定一人只能是一家企业的法定代表人，所以按理这些人都能做新法定代表人。”在毛伟看来，规定本意是为激发市场主体活力，但却被有心之人钻了空子。
对此，中国社会科学院工业经济研究所研究员罗仲伟也呼吁：“相关机构在企业法定代表人替换过程中，的确需要注意审查，尤其对不符合常理、短时间多次法定代表人变更的现象，相关部门应要求提供更多必要材料，加大对此类专职背债人的甄别力度。”
在罗仲伟看来，类似现象被广泛关注之下，相关部门应增加新的司法解释，通过对法律法规的完善和补充，在监管层面从源头上杜绝类似专职背债人群体产生，同时加大惩治力度，让利益相关者有畏惧心。
此外，罗仲伟还提到，企业主之所以寻找背债人跑路，是因为一旦更换企业法定代表人后，公司债务便不会再对前法定代表人追诉。因此，如企业在更换法定代表人后短时间内闭店，就应当同时追究企业前法定代表人也即实际控制人责任，尤其需要追回钱款并对此类行为人追究刑责。
而按照我国刑法规定，一旦有充分证据证明行为人以非法占有为目的，通过类似手段帮助企业恶意避债，且背后已形成产业链和具体的办事业务，其行为就涉嫌故意侵害债权人权益，破坏市场经济秩序，按刑法规定就涉嫌犯罪。
红星新闻记者
编辑 潘莉 责编 冯玲玲